東京的烏克蘭苦惱:日本該不該放行「抗俄義勇兵」?
2月24日,日本國會正在討論是否應派前首相森喜朗為特使訪俄,以緩和烏克蘭局勢,接著就傳來俄羅斯侵入烏克蘭的消息,日本國會陷入一片譁然。接著連日在日本各地都出現了從數百到數千人不等的反戰遊行。而在俄羅斯駐日大使館前,即便警方進行嚴格管制,日本民眾仍以一次五人,排隊接力的方式,堅持表達他們對俄羅斯的抗議。
隨著各國對俄羅斯陸續祭出各種制裁措施,日本首相岸田文雄除了宣示在制裁上絕不落人後之外,也宣布將提供烏克蘭各1億美元的貸款與人道支援。然而, 在上述措施之外,日本政府是否會調整日俄間的經濟合作,也備受關注。
來自日本社會對烏克蘭的聲援和贊助相當踴躍,例如在3月1日的新聞報導中,也證實了日本已經有70人報名參加烏克蘭的外籍志願軍,而且當中還有50人是前自衛隊員。但在現行「憲法九條」架構之下,這會不會演變成另一種變相的「軍援參戰」?
另外,3月2日上午,出現一架俄羅斯直升機侵入北海道東部領空,被自衛隊緊急升空驅離。這再次提醒了日本民眾——日本亦是與俄羅斯有領土糾紛的鄰國——連帶的外交、軍事、乃至於本國憲法的各種難題,日本的苦惱有哪些?
▌北方四島與經濟合作的外交算盤
目前日俄間的經濟合作,其實是為了解決戰後的北方四島領土問題之下的產物。北方四島是北海道東側的擇捉、國後、色丹與齒舞群島的合稱,位於北海道與堪察加半島間的千島群島南端,原本為原住民愛努族的居住地。蘇聯在二戰尾聲向日本宣戰,並在日本天皇於1945年8月15日宣佈投降後,仍持續南下,四島在當時被佔領。戰後日本簽署舊金山和約,放棄千島群島主權,但主張四島為日本固有領土。而俄羅斯雖拒絕簽署舊金山和約,仍實質控制四島。此一領土問題,導致兩國間雖於1956年簽署日蘇和平宣言宣告終戰,但至今尚未締結和平條約。
與無人居住的竹島(韓國稱獨島)和釣魚台(日本稱尖閣)不同,在二戰時約有近兩萬日本人居於北方四島,數十年來,原島民們持續希望日本政府能讓他們回家。而俄羅斯則視四島為軍事要衝,持續增強部署。目前當地以漁業與水產加工為主要產業,約有近兩萬俄籍居民。
2000年時的俄羅斯總統普丁與日本首相森喜朗,曾達成了「先返還齒舞、色丹(位於南側,面積較小)兩島,再就國後與擇捉島的歸屬繼續談判」的初步共識。但此一方案被視為對俄割地,引起了劇烈反彈,最後繼任的小泉純一郎首相撤回,再度陷入膠著。但森一直以他與普丁間的深厚交情自豪,這次會出現派遣森為特使的提案,原因就在此。
而在安倍晉三於2012年再次出任首相之後,推動「首腦外交」,任內與普丁共會晤27次,在歐美以俄國人權問題為由杯葛當中,仍親自出席索契冬奧相挺,亦招待普丁到家鄉山口縣泡溫泉。又推出八大經濟合作計畫,在醫療、能源、基礎建設等領域提供經濟與技術援助。而當俄羅斯在2014年併吞克里米亞時,日本在制裁上也是輕輕放下。
安倍當時主張以他與森兩代首相與普丁的私交,以及經濟援助和外交力挺的交換下,其任內可望達成收復失土的歷史性成就。普丁雖然表示願意與日本磋商「日俄和平條約」,這也被安倍視為外交上的重大突破。但普丁後來又堅持「先簽和平條約,再處理領土問題」,顯然是持續吊住日本政府的胃口以換取利益,但又從未真正在領土議題上鬆口。
當俄羅斯在2022年發動對烏克蘭的侵攻,日本接下來的外交策略又有何反應?部分「知俄派」的日本公眾人物,例如曾參與北方四島外交談判的日本維新會參議員鈴木宗男,以及前外務省歐亞局長東鄉和彥等人,在媒體上主張日本應活用與俄國間的友好關係,說服歐美尊重俄羅斯國防需求,方能透過外交化解衝突,並最大化日本國家利益。
另外前駐俄記者,高知大學副教授鹽原俊彥,在開戰前頻繁投書媒體,堅持「俄羅斯入侵」只是美國捏造的「假消息」。而到了開戰後,則主張根本問題仍在於西方各國故意無視普丁對抗新納粹的決心,並痛批日本媒體對歐美的盲從。
但另一方面,作為俄羅斯研究重鎮的北海道大學斯拉夫歐亞研究中心,則在開戰後第一時間發佈了由中心教職員連署的聲明,譴責俄羅斯的侵略行為。其後東京大學、廣島大學與北海道大學等多所大學,亦以校長名義發布官方聲明批判俄羅斯。北海道大學的國際關係學教授遠藤乾在接受《NHK》採訪時表示,若縱容俄羅斯無視國際法的暴行,國際秩序恐倒退數十年。
目前安倍與岸田均表態譴責俄羅斯,岸田上任以來宣稱會繼承安倍的對俄合作路線,但俄方則對岸田相對冷淡。若岸田或是日本的外交官僚,仍在北方四島上對普丁抱持期待,恐怕會在檯面下留給俄羅斯餘地。反之若看破普丁無意歸還四島,則日本對俄政策將有調整的空間。
▌日本憲法「反侵略」與「要自衛」的分歧
在外交政策之外,正如在台灣討論任何國際議題,總難免投射到兩岸問題上頭一樣,在日本既然講到戰爭,就難免連結至是否應修改日本國內關於修改憲法第九條非戰條款的論爭。日前日本共產黨就在發表完譴責俄羅斯的聲明之後,由委員長志位和夫另發推特表示:
但支持修憲的自民黨眾議員細野豪志則回文反駁:
上述對烏克蘭與日本修憲的各自解讀,具體而微地體現了在近年日本修憲相關的討論當中,常見的「反侵略」與「要自衛」兩種論述架構。因此「反俄羅斯侵略」與「挺烏克蘭自衛」,在大多數的國家是一體兩面,但當連結到日本的修憲論爭上時,反而成為相互對立的主張。
目前此一矛盾,已經反映在具體的政治問題上。根據《每日新聞》報導,至3月1日晚間有70名日本人響應烏克蘭駐日大使館的推特,報名外籍志願軍,當中有約50人是原自衛隊員。以日本政府立場來說,若允許前自衛隊員以志願軍名義參與海外戰事,那麼未來當其他國家也要求提供「志願軍」時,將難以拒絕。除造成外交問題外,也有被質疑變相派兵參戰,違反憲法第九條之虞。
但若日本政府明確反對,則報名者可能會觸犯日本刑法「私戰罪」(私自參與對外國之戰鬥行動)。此罪制定於明治初期,立法理由是要防止當時各自擁兵的各藩,無視明治政府擅自與外國開戰。本來是公認的具文,但日本的公安警察於2019年首開先例,以在2014年曾預謀參與伊斯蘭國為由,根據此罪逮捕數名學生、戰地記者與伊斯蘭學者,當事人則主張是前往中東是為了研究及採訪,嗣後全數不起訴。由於該罪是處罰陰謀與預備犯,因此在報名烏克蘭志願軍的階段,就可能已觸法。目前烏克蘭駐日大使館在3月3日,以顧慮日本政府立場為由,刪除了招募志願軍的推文。
「反侵略」的邏輯,主要是基於由於戰前日本就如今日的俄羅斯一般,屢屢以「自衛」、「護僑」作為侵略藉口。如何在「侵略」與「自衛」間劃下界線,並迴避軍備競賽與互相毀滅,確實是個難題。在戰後的日本憲法第九條中,是以徹底宣言放棄戰爭並且不持有戰力,封鎖了以自衛為名進行侵略的空間。
當時日本曾將國防寄望於戰後新生的聯合國機制,但在冷戰之下,今日自衛隊的戰力實質上已位居世界前段。不過在憲法約制與美國保護之下,數十年來日本討論的都是「是否應派遣自衛隊至海外(如伊拉克、南蘇丹)」。而鮮少真正煩惱「是否應採取戰爭手段自衛」。
到了近年面對中國擴張,一旦台海發生軍事衝突,即便自衛隊不直接參戰,但從較無爭議的撤離日僑及前線島嶼居民,到如何回應美軍在運輸及後勤上的支援要求,再到更敏感的是否對台軍開放機場、港口等等,步步都隱含著與中國的武力衝突風險。
日前安倍在電視上談烏克蘭問題時,提出了「共有核武」,認為應開始討論是否要求美國提供核武給自衛隊。雖然日本政府旋即否定了相關主張,但連長久以來被視為禁忌的核武議題亦浮上檯面,也顯示這次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讓日本輿論對「阿共打來怎麼辦」更加有感,「要自衛」的呼聲正在抬頭。
除了軍事局勢的變遷外,目前製造軍事威脅的是中俄兩個威權獨裁,且不再佔據社會主義道德高地的大國,受到威脅則是以民主途徑努力實現自保與自決的台灣與烏克蘭。這讓多半同時支持民主與人權的反侵略論者而言,不僅在現實政治上,在道德立場上也面臨兩難。
為了在日本國內反對擴軍與修憲,近年最常見的標準回應就是「任何國家都不會無視國際法,因此應遵循現有國際機制,堅持以外交手段解決紛爭」、「反對日美政府消費烏克蘭與台灣危機,煽動大國對立以謀求政治利益」。
但當俄羅斯無視國際法與國際制裁,將烏克蘭從「美國煽動的危機」化成一場真實的戰爭時,反侵略論述固然能直接用來譴責俄羅斯,但若持續停在一般性的抽象論,而缺乏具體對策,未來恐更難說服一般民眾。後果就是在國防與區域安全議題上,將陷入更嚴重的失語與焦慮。
▌強權夾縫之中:重新看見「當事人」
在短短數日之內,包括日本在內,許多國家都已經意識到,自己或許正站在二戰後最大的轉捩點上。在國際政治的主流邏輯中,決策時確實免不了以軍事與經濟利益,以及國與國之間的歷史淵源及政治議程為主要考量。但烏克蘭的經驗也告訴我們,就算長年比起烏克蘭的命運,世界更在意華盛頓、莫斯科以及布魯塞爾間的合縱連橫;但烏克蘭人以自身的生命與意志,在一地眼鏡碎片中,站上了國際政治的舞台。
相同的,在思考其他國際問題時,許多經常被忽略,被犧牲的「當事人」,其實也從來不該缺席。如果期待以沖繩諸島的日美軍事力量制衡中國,就必須面對沖繩人遭到外來強權壓迫,特別是在二戰時被當作棄子,被要求寧死不降而導致近十萬平民死亡的血淚歷史。以及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當在地人看到日本政府以戰事將近為由強化島嶼軍備,卻遲遲拿不出島上居民的戰時避難計畫時,會有多麼不安與憤怒。
而如果要主張日本應堅守憲法第九條,拒絕參與台海戰爭,那麼就必須具體討論日本在放棄軍事手段之下,還能採取什麼樣的外交策略,來避免東亞陷入戰火,而不是坐視台灣落入中國手中。例如如果堅持應該要訴諸聯合國或區域組織,那就該正視相關組織不僅排除台灣,也長期對國際強權及威權政府束手無策的現實,並著手改革。
在日本當前的脈絡下,對高喊要自衛的修憲派而言,是否能妥善處理沖繩問題,又是否能在研擬台海戰事的對策上,在自衛界線與嚇阻侵略間取得平衡,考驗著修憲派的智慧。至於主張反侵略而反對修憲者,在批評修憲派趁火打劫之外,也須證明自己並非只是站在道德高地上隔岸觀火而已。當烏克蘭戰爭已將殘酷現實擺在世人面前,如何在當前的國際局勢之下,摸索出維繫和平的道路,又不輕言犧牲強權夾縫間的人們,就是不分政治立場、所有人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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