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上的美中之爭:兩種制海權思維的鬥爭
編按:在上一篇,作者從英美提倡的「海洋自由」原則,談到歐陸國家曾就海上權力平衡各持己見,最終導致德英軍備競賽。如今,中國改良了承襲自蘇聯的制海思惟,參入歐美的「海洋自由」原則,但卻是透過拓展近海的基地網,來創造屬於自己的行動自由...
自美軍在去年10月下旬開始於南海展開自由航行之後,中國在南海的軍事部署開始逐漸升級。軍方媒體《解放軍報》在10月底公布殲-11戰機攜帶飛彈在永興島機場著陸與訓練的照片。爾後在今年,日本著名國際關係雜誌《外交家》(The Diplomat)在2月13日披露衛星圖片,指中國正在西沙琛航島(Duncan Island)興建基地,構築南海反潛直昇機基地網。稍後,北京在2月17日又遭披露,在西沙永興島部署最大射程達200公里的自製紅旗9防空飛彈系統,並在一週後遭美國官員指出,在永興島部署數架殲轟-7與殲-11戰機。《外交家》再於3月8日披露,中國在西沙永興島北方的七連嶼填海造陸工程,已經阻斷一條水道,以此造出可供潛艦靠泊的人工港。
紅旗9的出現似乎對美國產生極大的刺激。一時之間,指責中國的呼聲此起彼落,《華爾街日報》(WSJ)更痛批:這是歐巴馬政府長期縱容獨裁政權的後果,呼籲需要強硬回應中國的舉動,否則將面臨嚴重挑戰。
華府知名智庫「戰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CSIS)早先在1月發佈的「2025亞太再平衡:能力、存在,及夥伴關係」(Asia-Pacific Rebalance 2025: Capabilities, Presence, and Partnership)報告中指出,中國在未來擁有數艘航空母艦後,任何海洋主權爭端中都可派上用場,將導致南海在2030年左右成為「中國湖」(Chinese Lake),猶如墨西哥灣與加勒比海是「美國湖」。
美軍太平洋司令部司令哈里斯上將(Admiral Harry Harris)在1月27日更在CSIS表示,有鑑於中國已經在西沙永興島、南沙永暑礁等地修建深水港和跑道,用來部署大量軍力的設施,如果類似行動擴展到菲律賓外海的黃岩島,那麼除非美中爆發戰爭,否則中國將能在南海形成完整的基地網,藉由完全阻斷美國以外所有國家的軍事介入來控制整個南海,南海成為「中國湖」的時間將提前到2020年。
哈里斯在2月25日於眾議院作證時進一步宣稱,未來將與日本及南韓合作,在南海進行更多更複雜的自由航行任務,以顯示該地為國際水域及空域。他還要求增加太平洋美軍的潛艦以及長程反艦飛彈等武器。而最新的高潮,則是原屬第三艦隊的斯坦尼斯號航空母艦(USS John C. Stennis)在3月1日率領戰鬥群進入南海巡航。
當然,美國不乏有觀點認為中國並不願與美國正面衝突,而南海局勢升溫的真正始作俑者,是派遣軍艦在該處實施航行自由的美國,但也有如美國海軍前作戰部長格林納特上將(Admiral Jonathan Greenert)那種,認為美軍仍可戰勝解放軍,因此南海不致成為「中國湖」。不過,整體來說目前的美中南海競爭主要涉及三個問題:第一,競爭的地緣戰略意義為何;第二,中國的戰略意圖為何;第三,美國本身的決心。
▎南海爭端:對海權與陸權都是新挑戰
自英國崛起後,法國、德國都與英國隔著狹窄海域相望,德法的海軍力量本身對英國就是嚴重威脅,而法國更是具備截斷通往英國的海上交通線的地理優勢,英國因此在地中海駐有正式艦隊來對抗這種威脅。到美國成為海洋霸權的時代,蘇聯本土距離各海上交通線甚遠,基本上困於地理形勢而無法施加真正的威脅,且真正的戰略重心在歐陸。
唯有目前的中國,不僅距離海上戰略交通線夠近,而且遠離海洋霸權。
或許從地理上來說,南海之於中國類似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之於美國,除了鄰近性外,區域內的大國完全缺乏真正的挑戰者。但在戰略上則非如此。英國之所以撤出加勒比海是因其在歐洲海域有更強大的競爭對手,且該區域並非英國最主要仰賴的海上戰略交通線所在,再加上美國願意與英國交好。這種顧及美國的態度早在19世紀中葉便顯現,並非突然發生。因此英日兩國針對同盟進行談判時,英方才會表明美國為其「影子同盟國」,因此不必列為同盟目標國的立場。但英國海軍也並非完全離開該區域。
現今中國並不享有美國當年的環境優勢——當時,美國並不需要在本土水域顧及比中國更強大的挑戰者。就連俄羅斯,雖然在歐洲是一個重要威脅,但國力終究離前蘇聯時代甚遠,且其重心向來位於陸地而非海洋,因此美國對北約國家的承諾展現,僅只是重新派遣重裝甲部隊與F-22戰機前往歐洲,而非增加調派航艦戰鬥群進入歐洲水域。
然而,美國表明過了,南海是全球重要海上戰略交通線,航行自由也是美國的國家利益。因此,南海雖然遠離美國,整體地緣戰略形勢卻非20世紀初期的加勒比海地區可比。
▎未來進行式:內海化南海,創造基地網
究竟,中國在南海的戰略意圖是什麼?
中國或許確實不願意與美國正面衝突,但如我在「從習近平的海洋戰略說起:美中亞太戰略再布局」這篇文章曾提到,分析中國海洋戰略的思維即可發現,將南海「內海化」是中國必然的作為,無關美國是否做出反應。我個人從2010年以來,在台灣與到美國訪問時都一再指出,用「反介入/區域拒止」(Anti-Access/Area Denial, A2/AD)來描述中國的海洋戰略作為是錯誤的。
而「內海化」的動力來自中國海軍的制海權理論,這正是當今對中國海洋戰略研究中最少被關注的面向。諷刺的是,制海權本身就是西方海軍戰略史的核心。
制海權對海峽兩岸都是純粹的舶來品。中華民國海軍接納了英美制海權理論,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海軍則照搬蘇聯老大哥的制海權理論。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軍語,制海權被分成戰略性、作戰/戰役性,與戰術性,蘇聯海軍完全一致。
英美的制海權理論,如我在〈南海爭霸:從海洋戰略看另一場美中衝突的開始〉一文所揭示,是以追求對敵方海上力量的全面控制為手段,來建立整個戰場的海上交通線控制。但蘇聯海軍的制海權理論最大的特徵,是其作為弱勢海軍的思維,明白難以擊敗優勢敵人建立全面控制,因此轉為追求有限的區域控制。這種理論不強調艦隊決戰與封鎖,但在面對更弱勢的對手時,進行所謂「艦隊對陸上」的攻擊,即利用包括洲際彈道飛彈在內的長程武器攻擊對方基地,迫使其艦隊因為失去後勤支持,而無法透過一系列海戰及封鎖來建立制海權。
有沒有覺得這種想法似曾相識?
沒錯,中國如今宣稱以東風26來攻擊關島,就是當年蘇聯這種戰法的翻版。只不過,蘇聯這種想法可追溯到1946年,而且在冷戰期間都準備以核武實施。若說美國會因此而對東風26或其他中國的彈道飛彈心生畏懼,一定有什麼誤會,人家都還準備把關島打造成西太平洋的海上力量中心之一。
中國海軍的制海權理論在繼承蘇聯的基本概念時,把控制權的內涵由蘇聯的「有利形式」,轉變為「行動自由」,奪取制海權的目的就變成自己享有海上行動自由,但敵方則否。雖然「行動自由」看似與英美思維較接近,實則仍是蘇聯海軍「艦隊對陸上攻擊」的承接,因為中國海軍認為要獲得行動自由,一定得透過對敵方兵力實施直接控制,那就是,摧毀敵方海軍基地、沿海機場、港口等岸上目標,以及奪占敵方前進基地、海峽、海上交通要道或島岸,甚至癱瘓敵人指揮控制中心。
若從防禦的角度來看更能凸顯中美制海權理論的差異。如我先前所說,西方制海權理論在共有交通線的概念上發展出攻防一體,即「對敵艦隊與交通線的攻擊,同時也是對本身交通線與領土的防禦」。但是中國的制海權理論則不然,其「近海區域防禦」強調:「建立以陸岸(包括沿海大陸和島嶼)為依托,由陸向海逐步延伸的近海防禦體系…...近海防禦的範圍具有一定的伸縮性…...應充分利用陸岸增大海上防禦的戰略縱深,形成多層次的防禦布勢…...在此基礎上,還應根據保衛國家安全和海洋權益的需要,視情將海上防禦範圍適當前伸」,乃是將海軍與海洋視為陸地防禦的一部份,希望藉由造成敵方對近海發起攻擊時可能遭受高戰損,來創造近海控制(敵方在中國近海的行動自由被剝奪)。中國對近海的控制,並不真正考慮海上交通線保衛問題。
永興島等南海島嶼的軍事部署,特別是紅旗9與戰機等重武裝的進駐,正是此種思維的產物,利用這些武器來拓展島嶼周邊的防禦縱深,創造自己的行動自由與剝奪敵人於武器系統覆蓋範圍內的行動自由。
相對於英美制海權理論認為平時不存在控制,中國方面則試圖把陸地上的領土控制在平時延伸至海上。由於他們秉持這種想法,認為海軍等於國威等於海洋控制權,認為其他國家也是如此,所以我們近年來常看到中國媒體大書特書中國海軍在美國、日本周邊海域航行,好似天朝如何威武,一雪百年民族恥辱。實際上這完全是對海洋國際政治與海洋戰略的誤解。
把南海內海化,對中國來說除了防禦以外,還有更進一步的好處,就是往印度洋發展。
我在這裡引用前西德海軍少將魏格勒(Edward Wegener)對基地與海權的辯證——海軍必須要在爭執中的海域中擁有一個海岸基地或一段地帶,其上至少要有一個港口可以作為從事獲取、運用、或保障制海的一個根據地。為了這個目的,這個位置必須具備對駐防該處的海軍部隊提供為保持長期作戰能力所需的一切設備。此種基地必須能夠防守以對付來自陸上、空中及海上的攻擊。從該基地的各港口出動,不僅要能夠防止敵方的船運,而且要使自己的海上交通保持暢通。
其中,最後一項任務特別重要。如果海上基地遍及全球,而被敵方的制海所隔絕,不能和本國有所聯繫,則即使這些基地裝備齊全且補給充足,也無法構成一個海軍的戰略位置。最有利的情況是在爭執中的海洋四周擁有一系列可由自己任意使用的位置,這樣就能運用自如,具有作戰上的彈性。反之,只有一個位置可供利用的海軍艦隊將處於不利的作戰環境。也就是說,海權包含兩大要素:一支「艦隊」及一個「位置」。它是兩個同等重要的因素的乘積,二者缺一不可。如果兩個要素之一是0,得到的乘積就是0。即是說如果沒有艦隊,位置是毫無價值的;反之,如果沒有位置,艦隊也就毫無意義,唯有二者的結合才能形成海權。
中國目前的海軍戰略強調要朝「近海防禦」及「遠海護衛」轉型,如果不能掌控南海,這兩點都是空話。美國之所以能掌控墨西哥灣和加勒比海,除了本土海岸的基地外,在巴拿馬、波多黎各、古巴等地都擁有完備的海軍基地。如果中國不能讓菲律賓、越南、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尼等國家獻出港口作為海軍基地,它就必須在南海「創造」基地網。
▎「再平衡」政策缺乏凝聚力,美國重回亞太的決心在哪?
那麼,美國派遣航艦戰鬥群進入南海是「重手」嗎?
美國現階段以航艦戰鬥群進入南海的宣示作為,靠的是美軍仍明顯較強,有如1995、96年台海飛彈危機時,美軍同樣先後派遣兩支航艦戰鬥群通過台灣周邊,警告中國不得片面改變台海分治局勢。這次斯坦尼斯號入南海,也是在警告中國勿透過武力改變南海主權爭端,簡單來說就是傳遞「我才是這區域的真正老大」的訊號。
而格林納特與哈里斯對於南海這些設施能否承受戰火考驗,其實指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按照美國海權論者馬漢(A. T. Mahan)將軍對海軍基地的三評價要素:位置、資源、強度來看,中國在南海各島的基地勉強只在位置具有價值,資源與強度幾乎等於零,無法改變易攻難守的本質。
但是,這是否代表美國只需持續進行航行自由活動就足夠呢?
在中國南海部署一事上,美軍高層一概拒絕談論美國是否對南海設立任何底線,堅稱這是政治問題,必須由政府高層解決。這透露出美國雖然說要將海軍的重心由大西洋移到太平洋,但是否代表美國的地緣戰略重心已經同步由歐洲轉移至亞太大有疑問。
美國眾議院撥款委員會國防小組主席弗瑞林漢森眾議員(Rodney Frelinghuysen)在2月25日抨擊,白宮提出的新國防預算不足以展示美國決心,導致美國的對手及盟友都質疑美國的軍力和國家意志。前述CSIS報告也明確指出,由於歐巴馬政府始終缺少來自核心權威的聲音告訴各級政府官員,何謂「再平衡」,因此美國對於亞太的政策缺乏明確的凝聚力。
美國必須嚴肅思考其傳統地緣戰略重心,是否必須真正轉移至亞太,以及南海在整體戰略設計中居於何種地位。許多人自然期待這種大國衝突可以用政治談判解決,然而,不同於以往藉由英德海軍競賽、美蘇核武競賽等軍備競賽,來要求美國做出某種程度的政治退讓以取得政治利益,中國在南海與整個西太平洋的目標,是要求包括中國在西太平洋的優勢海軍地位,讓美國承認其勢力範圍,取得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地位。這種抽象政治目的很難利用談判解決。
另一種可能,則是美國強化與區域國家的戰略合作。這對美國來說較為簡單,但也可能更加困難,甚至連日本這樣的盟友都很困難,因為這涉及美國對亞太的整體戰略設計。我在以前的文章曾表示,美國能藉由釋放日本的力量來構築抵擋中國壓力的「盾」,但這種方法在南海並不適用。日本海上自衛隊自二戰結束後已經放棄憑一己之力追求制海權的能力,並把這種任務交給美國海軍,自己專注於保衛海上交通線。按照日本社會對安保法的反對,即便美國願意讓海上自衛隊重新發展為大日本帝國海軍,日本自己可能也不想要。況且,按照部分日本智庫的說法,日本政府自己都懷疑——是美國陰謀讓日本在海洋衝突中,替其火中取栗——因此要求美國不要做責任轉移,而要責任分擔。
由此來看,日本最多替美國做西太平洋之盾,卻無法當南海之矛,最終這個問題仍必須靠美國自己解決。如果日本尚且如此,印度及力量更加微弱、立場龐雜無法形成共識的東協國家就更不必說了,部分東協國家甚至反對美國與日本在南海進行聯合巡航,這就對哈里斯在眾議院聽證時的聯合建議構成強大阻礙。
如果各國持續維持這種模糊與推卸責任態勢,南海周邊國家出現軍備競爭不足為奇。但是這不是一對一的競賽,而是尋求以最低投資取得阻止中國建立制海權的最大「海上拒止」(sea denial)能力,如同中國面對美國那樣;潛艦、戰機、無人機、飛彈等投資將是最主要的項目。無論今年美國大選完的新政府是否會擴張海軍規模,戰艦的攻防火力最大化將是首要目標,目的在提高美軍必要時在南海殲滅中國海軍與空軍、建立制海權的能力與降低成本——無論其未來對南海作何考量,這是美國身為海權絕不會拋棄的能力。我們已經看到美軍迅速將標準六型(SM-6)改造為陸海空通殺的長程飛彈,未來美軍依靠科技優勢提升火力的情況將更加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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