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擊哈瑪斯=打擊IS?以色列反恐敘事的偏誤與風險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交戰、報復性轟炸加薩近兩個月來,以色列宣傳機器不斷使用一種論點:哈瑪斯等同於「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IS),一個近10年前曾令全球聞風喪膽、大力輸出恐怖主義的極端組織。但多數專家都無法認同如此扁平的描述,此舉不僅會妖魔化哈瑪斯與加薩人民,更可能造成自身誤判,以色列將距離真正的安全愈發遙遠。
「哈瑪斯就是伊斯蘭國,」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在10月7日遭受攻擊後表示:「文明國家的軍隊必須支持以色列打敗哈瑪斯。」
此後,以色列上從政治人物,下到許多軍隊指揮官,幾乎全部採用這套敘事,在演講與公開宣傳中一再將哈瑪斯屠殺平民與綁架200多名人質的行為,與IS的恐怖主義連結在一起。以色列更把自身對哈瑪斯的反擊,與美國帶領全球擊敗IS的反恐行動畫上等號。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Lloyd Austin)10月中訪問以色列,也公開表示哈瑪斯的作為「比IS還糟糕」。
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更進一步配合納坦雅胡的說法,表示國際社會應該像反恐那般團結「抗敵」。馬克宏10月24日訪問耶路撒冷時就說:「法國已經準備好加入盟軍,就像在敘利亞和伊拉克打擊IS一樣,現在也將打擊哈瑪斯。」
然而,從各種層面看來,哈瑪斯與IS都可說是天差地遠。《美聯社》指出,以色列的論述忽略兩者差異,試圖將哈瑪斯描繪成一個如野火般迅速燒遍全球的恐怖組織,只會導致以色列對「勝利」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還讓美國與其他國家努力調停的工作變得更加困難,停戰更加遙遙無期。根據加薩衛生部統計,以色列轟炸至少已經導致1萬5,000位加薩居民死亡,200多萬人口至少超過四分之三流離失所。
國際戰略顧問蘇凡集團恐怖主義專家克拉克(Colin P. Clarke)與匹茲堡大學李奇威國際安全研究中心主任肯倪(Michael Kenney)亦在《Politico》撰文指出,哈瑪斯與IS唯一可資比較之處,大略只有10月7日那場血腥攻擊──哈瑪斯闖入以色列的和平音樂節與普通村莊,殺害並活活焚燒平民,擄走老弱婦孺做人質。透過社群影音平台傳播到全世界的恐怖畫面,確實不免令人想起近10年前IS在全球「嶄露頭角」時經常流傳的恐怖影片,IS對待異己以殘暴聞名,斬首、燒死都是常見的手段。
該文章強調,這兩個組織的差異性遠比相似性更多,外界不該混為一談,只有弄清楚哈瑪斯的運作方式及其目標,才有可能幫助以色列重獲安全並終結戰爭。
▌國際恐怖主義 vs. 本土類政權
IS 前身為蓋達組織伊拉克支部(AQI),約在2006年前後開始浮現,2011年阿拉伯之春後登場國際舞台,因為活躍區域位在伊拉克與敘利亞,又名伊拉克和沙姆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al-Sham,簡稱ISIS),直到2014年改名為「伊斯蘭國」,進一步宣稱對全球穆斯林國家都擁有統治權,企圖向全世界輸出極端保守的遜尼派瓦哈比主義,並在治下區域實施嚴厲的伊斯蘭法,因此全球沒有任何國家承認其主權。
IS奪取伊、敘大片領土之後,還積極從全世界招募「戰士」:不僅限於中東與北非,各種民族且不分性別的穆斯林會從歐洲、非洲或前蘇聯區域出發,不辭千里飛至中東成為IS一員;然而這些戰士多數不諳阿拉伯語言及文化,許多人極度不適應,加上IS激進暴力的統治手段,都令他們難以獲得多數民眾的支持。
此外,IS也成功在全球佈下分支、散播激進思想,許多人被其綿密的組織給網羅,遭到慫恿之後會在居住區域就地發起恐攻,歐洲大城如巴黎、布魯塞爾都曾造成動輒逾數十人或上百人死亡的「孤狼攻擊」。連續數年之間,大規模恐攻不斷上演,土耳其、埃及和歐美、亞非國家都不能倖免,許多體育館、廣場、教堂等公共建築一度成為遊客懼怕的危險地帶。
哈瑪斯的崛起軌跡,則完全是另一種故事。哈瑪斯全稱為「伊斯蘭抵抗運動」,於1987年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the first Intifada)當中崛起,其前身為加薩穆斯林兄弟會,也是巴勒斯坦民族運動中最具伊斯蘭主義色彩的組織之一。哈瑪斯主張不惜以武力結束以色列佔領,意欲建立一個獨立的巴勒斯坦伊斯蘭國家,相比巴勒斯坦另一政黨「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的溫和路線,不願妥協的形象令哈瑪斯頗受加薩人支持,更在2007年成功取得加薩全面控制權。
儘管哈瑪斯在統治上同樣奉行保守伊斯蘭思想、意識形態也帶有暴力色彩,但可以發現,其成立宗旨完全是為巴勒斯坦而生,多數行動的根本目的都是反抗與報復以色列。雖然以色列與西方盟友將哈瑪斯定調為恐怖組織,無可否認的是,哈瑪斯的致命攻擊往往只針對以色列的人事物,鮮少擴及其他地區。
此外,哈瑪斯將自身定調為全方位政治及軍事力量,控制加薩16年內不僅擁有武裝部隊,更建立起政府組織和警察體系等等,也會建立清真寺、學校、醫院等公共服務。儘管也有加薩人民對其統治不滿,但整體仍有一定支持度,甚至在約旦河西岸與其他阿拉伯國家的流亡社群中,哈瑪斯也獲得不少群眾支持。
正因如此,紐約大學阿布達比分校中東政治教授馬可斯(Monica Marks)指出,從哈瑪斯角度來看,擔當巴勒斯坦民族解放「掌旗手」,其實比推行宗教意識形態更加重要。馬可斯批評,將哈瑪斯比作IS即是意圖將他們描繪成無人性的惡魔,甚至有些以色列軍官也會泛指全加薩人民都是這種宗教狂熱分子,而這些都是為了正當化自身的殘忍報復行動。
值得注意的是,IS不僅會殘忍殺害異教徒,對什葉派穆斯林更是極度輕蔑,這一點也反映在IS對哈瑪斯的看法上。英國獨立智庫戰略對話機構(Institute for Strategic Dialogue)主任阿雅德(Mustafa Ayad)告訴西班牙《國家報》,哈瑪斯雖信奉遜尼派,但也長期接受什葉派大國伊朗的資助,光是這一點就令IS非常不屑。採取極權主義的IS也看不慣哈瑪斯願意「玩政治」、「搞民主」。阿雅德表示:「IS支持者曾說,哈瑪斯支持者不過是『猶太聖戰士』。」
▌潰敗潛伏vs難以抹滅的存在
2017至2019年,美國為首的反恐聯盟一鼓作氣,分別在伊拉克與敘利亞擊潰IS的重要據點,其創始領導人巴格達迪(Abu-Bakr al-Baghdadi)也在2019年由美軍證實身亡。IS數萬名流亡部眾四處分散、蟄伏在各地,雖然仍有旁系組織以伊斯蘭國名義行動,但整體聲勢遠遠不如從前。
另一方面,納坦雅胡曾宣稱,以色列此次將讓哈瑪斯從地球上消失,不過近來也逐漸放軟,開始強調僅打算消滅哈瑪斯武裝力量及治理加薩的能力。但哈瑪斯土生土長的背景、深植在巴勒斯坦悲劇中的根源,恐怕沒有人會天真認為以色列能完全剿滅這個組織,
《美聯社》更指出,以軍狂轟之下,哈瑪斯的軍事據點和地下通道似乎不受太大影響,流亡海外的領導層始終也和埃及、卡達等重要國家保持密切合作。前以色列駐紐約總理事平克斯(Alon Pinkas)在媒體投書直言,納坦雅胡根本無法定義何謂「勝利」,偏偏他承擔不起失敗,也找不到通往勝利的方法。
喬治華盛頓大學政治學教授布朗(Nathan Brown)則表示,以色列若還要抱持「抹除哈瑪斯」的期待,只是繼續「給自己挖洞跳」,何況以色列對戰後加薩的重建計畫也毫無想法。布朗強調,這場戰事之後,哈瑪斯無論是發展為地下武裝組織、繼續控制加薩居民,或在西岸和其他地區建立據點,總而言之一定會捲土重來,不會退出區域舞台。
布朗表示:「哈瑪斯還是會存在。」(Hamas will be there.)
文/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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