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國界的鬼故事:小泉八雲〈和解〉與台灣〈怪談良人之亡魂〉日治時期下的男鬼怪談變體
近期日本NHK最新一期的晨間劇《怪談作家之妻》(ばけばけ),以日本知名怪談作家小泉八雲的妻子小泉節子的人生為經緯,帶出明治日本國際婚姻下的文化衝擊,以及當時八雲如何透過節子的協助完成代表作《怪談》。該文集中收錄的許多故事,內容包括雪女、山姥與轆轤首(又稱飛頭蠻)等等,幾乎也是當下知名的日本妖怪代表。
1965年,由小林正樹所執導的同名電影《怪談》,就是以八雲創作的4則怪談故事為基底,將電影分成〈黑髮〉、〈雪女〉、〈無耳芳一〉以及〈茶碗中〉4個篇章,建構出奇幻淒美的影像敘事,更在西方影壇重要的坎城影展與奧斯卡金像獎中讚譽不絕。
其中,電影《怪談》中的〈黑髮〉改編自八雲怪談的〈和解〉,故事內容講述一名京都的貧窮武士為了獲取更高的社經地位,拋棄糟糠妻後,與另一名名門閨秀結婚,但他與新任妻子感情不睦,卸任官職離婚後,回到京都希望與前妻再續前緣。原本他還忐忑不安,擔心前妻是否已經再婚、有新的家庭?又或者是否早已離去?但當武士走進破敗的舊家大門後,竟發現前妻還在昏暗的燭光之下織布。
兩人重逢後,無不欣喜若狂,相擁共眠,度過一夜春宵。但就在即將清晨破曉之際,一陣涼風將武士冷醒,他往身旁一看,溫柔婉約的妻子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白骨。他驚嚇之餘跑到屋外,假裝成一名行經於此的旅人向周邊的鄰居詢問此屋女主人的行蹤,才知道在他離開以後,前妻受不了被拋棄的打擊,早已在屋中病逝。
台版〈和解〉——〈怪談良人之亡魂〉
不過有趣的是,《台灣日日新報》在1904年(明治37年)6月15日刊載了一則名為〈怪談良人之亡魂〉的鬼故事,故事內容充滿了〈和解〉的即視感。但〈怪談良人之亡魂〉為了符合台灣移民社會的特質,將主要角色的遭遇「男女逆轉」,而小泉八雲〈和解〉的敘事風格,如何在日治初期的台灣被融入具有殖民地風情的地方怪談?本文也將娓娓道來。
翻開舊報紙,故事提到一名叫做蔡國賢的清國福建人,渡台之後居住於艋舺後菜園(約莫今台北市萬華區菜園里)一帶,每天挑著扁擔到處作生意。他每天工作結束後,黃昏時分便回到簡陋的廢屋裡面,幻想著自己與妻子住在偌大的古園中,過著富足的生活。他每天都激勵自己,一定要出人頭地衣錦還鄉。雖然他每日戰戰兢兢毫不鬆懈,最後卻無法倖免於難。蔡國賢罹患瘧疾,兩個月後便魂斷異鄉。
當年清國男子只能獨自渡海來台,不能攜家帶眷。蔡國賢的妻子劉氏招與長男蔡達便留在福建,由蔡國賢的兄長負責照顧起居,但遠在福建的家人並不知道蔡國賢早已離世的消息。
當時福建亦瘟疫盛行,無法立即入土為安的屍體甚至堆疊在街邊。人心終日惶惶不安,劉氏招在這萬劫將盡之時,面對這無常的命運與人生,感到悲痛不已、滿是感慨。這時她想起了獨自前往台灣的丈夫,多年下來連一封報平安的來信也沒有。她這時想著:去找他吧!即使他成了泉下之人,也是時候要還清他們所接受的人情了,若良人還在,或許未來也還能一起經歷各種美好之事吧?
劉氏招向身邊的親戚表明心志,決定要前往台灣一趟。不斷打聽之下,終於來到了蔡國賢在艋舺的住所,劉氏招走進那破敗的房屋當中,她好似看到了若隱若現的閃爍火光,試著向屋內呼喊時,燈火彷彿照映出了人形,在半信半疑之間,她聽到了蔡國賢的聲音。
這該是多麼令人內心震動的時刻啊!良人依舊保持著如同過去的容貌,但就是瘦了一些,眼窩也有些許凹陷,兩人不禁握緊雙手潸然淚下。妻子說道:「您仍在人世,只是將容顏掩藏於茫茫人海之中,為何要如此白白虛度?你啊,在這世道也依然如此無可奈何嗎?從未從您那取得報平安的音訊,在您忍受著如此不自在且困苦的窘狀之時,我倆終於相遇⋯⋯。」寫到這裡,報紙文中更感嘆道,這樣的情境,不正就是李白《清平調》中形容的巫山之雲、漢宮之幻?
縱使言語往復,仍無盡止,彼此傾談,不覺短夜已逝。天將破曉之際,從窗戶吹進來的陣陣冷風,劉氏招伸手想找件被襖,卻在睡眼惺忪之際,發現了原本兩人應該待在臥室,竟然變成了共同墓地的納骨塔。劉氏招驚嚇地跳起,良人已不在,明明昨晚相見時彼此傾訴的隻字片語,以及所見的家居,竟然在一晚之間消失不見。這一切彷彿恍如隔世,最後她無神地走在街上,尋求派出所幫忙,才得知蔡國賢早已過世。劉氏招最後只能帶走蔡國賢留下的遺產,黯然歸國。
清國男鬼與日治台灣新國界的成形
相較於台灣過去的女鬼經典,如府城三大奇案的〈林投姐〉、〈陳守娘〉與〈呂祖廟燒金〉,還有發生在台北大稻埕的〈周成過台灣〉等。這些在古時台灣流傳的「男鬼」故事,往往是從福建移植過來的文本,其中最著名的想必是發生於泉州安溪一帶的〈青竹絲奇案〉。
〈青竹絲奇案〉在日治時期曾透過台語唸歌表演,而在台灣廣為流傳。根據唸歌藝師楊秀卿傳唱的版本,清國人王松與妻子蕭菊觀結婚後,王松外出做生意久未返家,等不到丈夫的蕭菊觀便與當舖老闆吳文梯再婚。沒想到婚禮當天王松突然現身,蕭菊觀和吳文梯兩人便把王松灌醉,還將毒蛇青竹絲塞進王松口中,使其身亡。王松心有不甘,即化身鬼魂通報官府讓真相大白,讓蕭菊觀與吳文梯處以極刑。
簡單分析〈青竹絲奇案〉這個故事,這雖然是發生在福建,但以彰泉裔漢人為眾的台灣,再加上故事中丈夫出外做生意的背景,在移民為主的漢人社會,相信也能引起共鳴,才會在台灣戲曲當中,被廣泛流傳與改作。
而在男鬼與女鬼敘事的比較,前者復仇多循「正式管道」的司法機構,後者反而因社會地位低落,只能透過作祟等手段達到平反目的,顯見當時司法不平等的問題。我們也可以發現,男鬼的敘事強調了政權的規訓,例如:在清領時代的敘事中,福建官衙最後的罪刑定奪,可讓孤懸海外的台灣人民意識到存在於對岸的統治機構。
回到本文主題的〈怪談良人之亡魂〉,妻子劉氏招來台尋夫的情節,事實上與〈周成過台灣〉故事情節中,糟糠妻月里來台尋夫的劇情相合。惟相異的是,〈周成過台灣〉的月里遭到丈夫周成與情婦郭阿麵聯手害死,只好化為怨靈復仇;而〈怪談良人之亡魂〉的劉氏招反倒是進入男、女角色逆轉的日本怪談〈和解〉劇情框架,千辛萬苦來到台灣與在外打拚的良人重逢後,卻發現他變成一縷幽魂,所有的一切只能化為無盡遺憾。
除此之外,若將〈怪談良人之亡魂〉與直接移植自福建文本,並且在台語文說唱藝術系統中流傳的〈青竹絲奇案〉文本相比較,由日治時期在台灣的日文報紙《台灣日日新報》所詮釋的〈怪談良人之亡魂〉,不僅帶有日本風情的怪談情調,後續匡正故事主角走向理性正途的單位,也從清國地方官衙改為日治台灣的派出所,由此可看出當時已納入日本版圖的台灣,其文化與政治框架也漸漸地發生轉變。
此種敘事方式正顯示全新的「國界」意識慢慢進入鬼故事的文本邏輯。若在清領時期,蔡國賢與劉氏招夫婦的背景,事實上無異於當時台灣佔多數的彰泉裔漢人,但故事情節中清楚標誌了兩人的清國國籍身份,更將身為男性的蔡國賢轉化成「鬼魂」與「異人」,並且強調劉氏招渡台,最後黯然「回國」的劇情,清楚地劃出了清國與日治台灣間的「兩國」關係。
換句話說,蔡國賢這個本土男鬼的誕生——即使他並非日本國台灣籍民——某種程度說明了男性在日本殖民政權的「凝視」下,即使是漢人男性也會被納入同樣的框架當中,特別是在標誌國族界線的訴求下,被異化的清國男性鬼魂反倒更加地顯著與明確。
亦即,蔡國賢這魂斷台灣的清國男子,其實也等同於那逝去的「清領台灣」。清國男子在改朝換代的日治台灣中,成了飄蕩在海峽國界間的非我族類,《台灣日日新報》透過男鬼的敘事內容,傳遞了更明確的政權規訓。
由此可見,〈怪談良人之亡魂〉發表於日本領台十多年後的新聞文本,移民社會的文化內容、新殖民母國的敘事脈絡以及現代國家新的國界觀念,都默默地潛藏在這故事當中,更以男性幽魂的符號,隱喻了日治台灣成為日本近代國界的嶄新地帶,值得當下的讀者思量與玩味。
責任編輯/張郁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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