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郊區的受詛咒之地？《鬼禁地》刻畫的泰國穆斯林社群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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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上映的泰國鬼片《鬼禁地》（แดนสาป; The Cursed Land），泰文片名直譯為「受詛咒之地」，此意象貫穿了整部電影談及的幾個空間，包含主角米特（มิตร）與女兒梅（เมย์）所入住的房屋、劇中沒有明述的盛桑運河（Khlong Saen Saep），以及泰國的「深南地區」，也就是北大年府、也拉府和陶公府。

劇情發生在曼谷市郊的農卓區（หนองจอก; Nong Chok），當地華裔泰人譯為「廊祝」，泰文名稱具有滿佈大萍（จอก）的沼澤（หนอง）之意，暗示水陸交錯的地景面貌，如片中所說「這裡在曼谷，但像是外府（ต่างจังหวัด）」。廊祝區剛好是我正進行的博士論文田野所在地，選擇廊祝做為研究地點的初衷，除了當地人口至少75%以上為穆斯林之外，也和《鬼禁地》希望揭櫫的歷史有著緊密關係。

▌穆斯林祖先的崎嶇步履

泰國時常被認為是佛教國家，拜訪曼谷的旅客也不容易察覺城市中的伊斯蘭痕跡，然而穆斯林在曼谷聚居已有數百年的歷史。曼谷郊區的廊祝、民武里（Min Buri）、空三華（Khlong Sam Wa）、挽甲必（Bang Kapi）一帶，過去是一片茂密叢林，這些地方如何轉變為今日的城郊樣貌？答案就在穆斯林祖先身上。

今日泰國「深南地區」在15至19世紀是馬來半島北大年蘇丹國的領地，北大年蘇丹國是暹邏朝貢體系的附屬國，在大城王國時期，北大年甚至是受暹羅人支持而發展的城市。不過，附屬國有時會改變效忠對象，宗主國為了鞏固朝貢體系，便會向附屬國征戰以宣示地位、要求貢品。北大年就有因為暹羅虛弱而不履行朝貢的紀錄，而暹羅則為了控制北大年的朝貢並獲得勞動力，遂透過戰爭將當地馬來人俘虜至大城或曼谷。

泰皇拉瑪一世在1786年及1791年共帶兩次戰俘到曼谷及中部地區，而拉瑪三世時期的1831年、1836年及1838年，吉打等地發生反抗事件，暹羅派兵鎮壓後也將南方的馬來戰俘移住今日曼谷郊區。許多馬來穆斯林在拉瑪三世的命令下參與盛桑運河（Khlong Saen Saep）工程，相關工作包含開闢森林、開鑿運河、農務耕作等，曼谷郊區因此由叢林被轉化為大片耕地。這也是《鬼禁地》片頭講述戰俘卡迪爾（กาดีร์）的故事背景。

盛桑運河連結瑪哈那運河（Khlong Maha Nak），形成72公里長的東西向運河，建設目的是作為戰備運輸管道，但馬來祖先的貢獻時常被遺忘。一些暢銷書籍甚至政府告示牌，會提到華人或占族對挖掘盛桑運河的功勞，卻遺漏了馬來人。幸好現在有些研究述說這段歷史，讓我們能理解為什麼曼谷郊區寓居人口眾多的穆斯林，只是還需要更多檔案資料說明詳細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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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馬來穆斯林隨著工程在盛桑運河沿岸定居，逐漸形成許多社區，並建造清真寺。我進行田野的社區也位於盛桑運河岸邊，社區成員大多沒有馬來認同，他們日常對話不使用馬來語、並表示自己是「泰穆斯林」，許多長輩說自己的祖先來自北大年、來曼谷挖運河、曾說著名為亞維語（Yawi）的吉蘭丹─北大年馬來語，但無法確定實際來到廊祝多少代。有些家庭則是輾轉從大城、曼谷近郊的安努（On Nut）等地遷入廊祝，或是從鄰近的民武里、空三華，因為婚姻或工作遷居而成為社區成員。

馬來祖先定居曼谷的歷史是一段身分認同轉換的歷史，也是一段鮮被提及的戰爭記憶。貫穿曼谷的盛桑運河，則是這段被遺忘歷史在空間中留下的痕跡。對今日廊祝的馬來裔穆斯林而言，「北大年」或「深南地區」只是祖先的原鄉，是穆斯林兄弟姐妹的聚居區，也可能是升學或旅遊的目的地，但已不是身分認同所繫之處；盛桑運河成為當地人社會生活的重要基礎設施，卻不會凸顯運河背後潛藏的祖先被暹羅俘虜與強迫勞動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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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的跨/不跨越（以下內容涉及劇情）

如上所述，《鬼禁地》其實是圍繞著邊界議題展開的敘事。電影中穆斯林女孩雅（ยาห์）說道：「大家都說農卓是曼谷的穆斯林城（ดงแขก）」，穆斯林城字面涵義接近為「客的聚居地」，「客」（แขก）直譯就是來賓、訪客，但在當地口語中，「客」常用來稱穆斯林，或指稱膚色較深、明顯看起來不同於「泰人」的馬來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印尼人、阿拉伯人等。也因此，電影中鄰居馬爾（มาน）展現友好而拿來的咖哩稱為「客羹」（แกงแขก）；當地稱一個人改宗伊斯蘭教，也會稱為「變成客」（เป็นแขก）。

「客」是相對於「主」而產生的位置，這些存在語言中的主／客邊界，以及日常生活實踐層次的宗教邊界，構築了廊祝人的生活經驗。在泰國被視為「客」的穆斯林，在廊祝是「主」；電影中，身為泰國社會中「主」的佛教徒米特一家，到了廊祝反而成為「客」。遇上超自然事件時，梅依照泰人習俗去處理，請了祭司施法、建土地神龕，也請和尚來家中唸經，然而正如和尚告訴梅的，「超出了我的屬靈範圍」，和尚不能越過邊界去處理不同系統的屬靈問題。

但在日常生活中，宗教邊界對廊祝人不是太大的問題。由於社會生活緊密，當地佛教徒和穆斯林有長期互助共生的歷史，廊祝最古老且緊鄰的清真寺與佛寺更稱彼此之間是手足關係（พี่น้องกัน）。穆斯林會到佛寺中做生意、讓小孩就讀寺廟或教堂學校，佛教徒會參與穆斯林親友的活動，甚至穆斯林也會幫忙印度教寺廟準備活動餐食，不同信仰者之間的互動算是相當友善。

不過在廊祝之外的泰國社會中，佛教徒和穆斯林之間也確實存在緊張關係，米特對穆斯林的敵意多少反映了這個政治現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電影中提及的當代泰南議題。由於深南區域過去是獨立的北大年王國，在暹羅以及現代泰國同化政策導向的治理之下，政治中心與深南區域之間累積相當多的新仇舊恨，源自於政治層面的緊張關係也逐漸發展成宗教及族群層面的緊張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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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深南地區局勢的因素錯綜複雜，包含泰國對南部邊境的控管、二戰後南部出現的自治-分離主義，以及冷戰後防堵馬來西亞共產的軍事行動等等。到了1990年代末期，又受到伊斯蘭極端主義崛起的催化作用，2000年至2010年間，深南地區陸續發生多起馬來人暴動與泰國軍方鎮壓，特別是2004年的庫塞清真寺事件。《鬼禁地》背景應該是設定在2010年左右，而2010年至2020年間也偶有炸彈襲擊事件發生，米特在辛姆（ฮีม）車上說去南部「要嘛被鬼殺死，要嘛被炸彈炸死」並非無憑無據。

這些動亂事件加上911事件後的國際「反恐」浪潮，也影響了多數佛教徒看待「穆斯林」的觀感，只要信仰伊斯蘭教，就被視為潛在威脅。深南地區就是在這些複雜歷史之中，被形塑成一塊「受詛咒之地」，即便到了2020年代，我在田野過程中，也仍聽到佛教徒表示「穆斯林很危險」。

身為曼谷的馬來裔穆斯林，在宗教與族群屬性的異質性，正是電影中讓雅在大學中感覺格格不入的原因。儘管曼谷的穆斯林在認同上已不認為自己是馬來人，但是穆斯林的身分仍是強力的化約標籤。

透過電影我們也看到，曼谷穆斯林對於泰南穆斯林或許也有微詞，當米特去雅布（ยุบ）家參與功德活動時，就有人對於辛姆曾在深南地區學習的背景有所揶揄，說他好像在深南地區學了黑魔法，甚至可能學會開槍。事實上，即便在泰國南部，也有穆斯林也不認同部分馬來人的衝突立場，並會認為「那些激進分子」的行為扭曲了真實的伊斯蘭信仰。

從200年前的卡迪爾大喊「這裡不是我的家！」，到200年後曼谷的馬來裔穆斯林有意識地與深南保持一定距離，這中間的曲折很有意思，只可惜導演並沒有深入探討，僅透過劇情點出兩地之間的幽微連結。

邊界是模糊或清晰，都是人的實踐所造成的。電影中出現的清真寺，其實不在盛桑運河旁，那座木橋橫跨的是與盛桑運河平行的納打運河（Khlong Na Tap）。那座清真寺的位置也很有趣，它坐落在廊祝與民武里的交界處，在路上便可看到一面路標指向廊祝，另一側則指向民武里，這些人為劃設的邊界，其實並非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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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