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後的心聲:東加勒比海酗酒現象的前世今生
在東加勒比海一隅的島國聖露西亞,每週五晚上是個特別不一樣的時刻。平時天黑後早已靜謐如死城的北部小鎮Gro-islet,此時是舉辦島國遠近馳名的狂歡活動——”Street Party”——一個封街大型露天狂歡派對。鎮上擠滿了數以千計的人,跟著震耳欲聾的雷鬼樂猛烈地搖擺著肢體。在這個瘋狂的夜晚,浸泡著各種當地植物香料的烈酒隨處可見,人們在木造舊式英屬島嶼風格構成的狹小巷弄裡隨著音樂的節奏一杯杯越飲越起勁,黑人特有的強節奏舞步與酒精催動心裡最深層的慾望,放縱靈魂。
雖然Street Party酒後鬥毆之類的意外時有所聞(喔不!應該說家常便飯),聖露西亞人卻從未考慮過禁止在這樣的大型活動裡禁止酒類飲料。
別開玩笑了!少了酒精跳起來的舞怎麼會有靈魂?
在社區健康中心工作的當地同事皺了皺眉說到。其實,不用刻意到周五晚上,在聖露西亞各地社區做健康促進的日子裡,大白天喝酒喝到醉醺醺,根本就是島國習以為常的風景。鄉間路邊用木板隔起來的家徒四壁式空屋,晚上常常搖身一變,成為一群人拿酒大聲放音樂喝到半夜的臨時Pub。甚至在等待深夜從首都卡斯翠港發出的末班長途山路公車時,也可以看見司機面不改色地在自己面前乾掉兩三瓶海尼根(喔不again!突然想到幾個月前隔壁的聖文森及格瑞納丁整台公車從懸崖掉到海裡全車陣亡的新聞…)。
▎喝到世界有名
在東加勒比海,酒是個極為普遍的飲料。習慣性喝酒的人口比例在各國平均佔將近七成,其中聖露西亞更以86.2%居冠。
事實上,東加勒比海人喝酒不只是「比別人喝得多」而已。在2104年出版的世界衛生組織耗時15年調查的《世界飲酒與健康報告》裡,東加勒比海的格瑞納達與聖露西亞就包辦了人均飲酒量的第五(12.4公升)及第九名(11.6公升)。乍看雖遠遜第一名白俄羅斯的14.37公升,然若細看東加勒比海東加勒比海各國的飲酒種類細目,會發現東加勒比海各國是以「烈酒」為主要消費酒類,而不是他國常見濃度較低的啤酒或葡萄酒。若以隔年(2015)即刷新人均酒精消費量名次的鄰居多明尼克為例,有將近66%的酒類消費是以烈酒為主,前述的聖露西亞則以56%緊追在後(和此相比,愛喝伏特加的白俄羅斯烈酒也只佔整體消費量的47%)。
濃度高的烈酒本應小酌,長期拿來暴飲,在各島國形成了嚴重的有害飲酒(harmful use of alcohol)跟酗酒,以及酒後交通肇事或家庭暴力的衍伸問題。在泛美衛生組織(Pan-American Health Organization)2015的報告裡,東加勒比海的聖克里斯多福與尼維斯、多明尼克以及千里達與托巴哥等國更是在前五大有害飲酒國裡包辦三個名次。整個區域內有30%的男性有暴飲問題,女性也有13%之譜。酗酒的比率占飲酒者的近五分之一,遠超過全球平均的16%。近五年來由於酗酒率持續飆升,WHO跟PHAO已經把東加勒比海的酒精濫用視為極欲解決卻又不知從何下手的棘手問題。
事出必有因,到底東加勒比海的飲酒文化從何而來?又為何是烈酒?其實可以從大航海時代以降的歷史脈絡裡找答案。
▎前世:奴隸、甘蔗、蘭姆酒
酒跟這塊土地的緣分最早開始於16世紀初。自從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始,大航海時代的歐洲各國對於新大陸的黃金想望就從來沒停過。而在發現加勒比海不是夢想中充滿黃金的印度與中國之後,歐洲人又偶然地發現,加勒比海的氣候非常適合種植原產於東南亞的熱帶作物甘蔗,並榨取蔗糖。於是各國殖民者先後佔領了加勒比海上各個島嶼,開墾出大大小小的甘蔗種植園,並奴役脅迫島上原住民們為其集體勞動種植甘蔗並提煉蔗糖,銷往歐洲或北美市場。
然而,由地理大發現初對美洲原住民的大屠殺與新舊世界的疾病交換,加上粗重的勞務使人不堪奴役,加勒比海本土的原住民人口大量的死亡,很快地已經無法滿足殖民者的勞力需求。這時候,殖民者開始把腦筋動到西非各王國、部落的黑人頭上。廉價的歐洲手工業製品在西非部落酋長眼中,簡直就是珍稀寶物。歐洲人透過以物易人的方式,讓西非的酋長大肆捕抓內陸黑人作為出售給歐洲人的奴隸,而歐洲人則將奴隸成船成船地運往加勒比海,作為替代的源源不絕勞動力。
逐漸地,這個加勒比海銷售蔗糖給歐洲,歐洲出售加工製品給西非,西非輸出勞動力關係,成了持續百餘年的三角貿易循環。這些什麼也不懂就從家鄉被抓上船的西非奴隸,如果僥倖沒死在狹小擁擠衛生條件糟糕的奴隸船上,就得走入如地獄般的加勒比海甘蔗種植園,在豔陽下沒日沒夜地工作著。
不過在三角貿易鏈初期的東加勒比海小島巴貝多(Barbados),黑奴於甘蔗種植園裡偷閒時,偶然喝到了提煉蔗糖後,剩餘糖渣發酵成帶有酒精的甘蔗汁液。由於味道不錯,這種飲料逐漸在黑奴間流行了起來。
這種酒用結合法語與西非語彙的克里奧語(Creole)稱之則為“Rumbullio”,也就是現在眾所週知的「蘭姆酒」(Rum)。
由於蘭姆酒的釀法簡單,只要在種植園用簡單的器具,即可製成的高濃度蒸餾酒。且加勒比海各島逐漸大規模栽種甘蔗,蘭姆酒也隨著甘蔗種植的推廣被帶到各地,成了各島最常見的酒。隨後價錢便宜味道好的蘭姆酒,也逐漸成為廣受歐洲市場歡迎的酒類之一。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如果說白天殘酷的鞭打與強迫勞動是地獄般的深淵,那夜裡偷偷嚐一口蘭姆酒就是種短暫回到天堂的救贖。
早期的黑人奴隸大多是偷偷地用剩下的甘蔗私釀,把酒藏著等工作結束的晚上飲用。白人發現後雖然一開始被強烈禁止,但其也逐漸發現到,對付躁動的黑奴最有效,最能撫平其情緒的方式,就是分配蘭姆酒給黑奴飲用;透過酒精讓其可以暫時忘卻痛苦並且轉移不滿,以利持續奴役這些勞動力。蘭姆酒扮演著如同驢子眼前的蘿蔔般,維持著殖民者與奴隸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
前述的大西洋三角貿易並非只是單向的過程。數百年的時光裡,加勒比海形成的蔗糖與蘭姆酒產業,對於輸出黑奴的西非部落社會,也反過來產生巨大影響。
英格蘭的奴隸販子與西非酋長交換奴隸的貨品以往是以紡織品與手工品為大宗,在蘭姆酒這種低成本的酒逐漸量產銷往西歐後,奴隸販子亦逐漸把蘭姆酒銷回西非。以17世紀末列強對西非的貿易量為例,蘭姆酒迅速成長為西非地區的第三大進口商品,占了貿易量十分之一以上的比重,僅次於上述的紡織與手工品。
蘭姆酒得以傾銷至西非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其成功打入西非部落既有的祖靈崇拜與祭祀鑲嵌的飲酒文化,取代了舊有的土著用酒。大量廉價的蘭姆酒進入西非,也造成原本只有祭祀時會使用的酒精如今變得容易取得,部落也開始產生酗酒問題,對抗配有槍砲的白人奴隸商的能力跟著下降,奴隸貿易更加任由白人宰割。
其實,不只是黑奴,對於離鄉背井遠渡重洋來到加勒比海的歐洲列強殖民地士兵而言,蘭姆酒也是那各國在加勒比海爭奪可帶來豐厚糖業收益的島嶼而大打出手的年代裡,煩躁情緒下最好的解憂劑。
聖露西亞北部,鎮守其與法屬馬丁尼克之間海峽要衝的鴿子島(Pegion Island)碉堡遺跡裡,還留著當年存放蘭姆酒的木桶。在這被英國法國輪流搶奪殖民高達14次的島嶼上,士兵命喪異地的主要死因並不是戰爭,而是惴惴不安的日子裡,鎮日酗酒下的酒精中毒。
蘭姆酒在黑奴社群這種處境特殊的移民社會裡,也是彼此建立連帶感的鑰匙。為了不要讓黑奴之間輕易建立起反抗的連結,奴隸商通常都會把來自不同部族的黑奴打散,再賣到不同的種植園,並在說母語或進行祭典上都被嚴格禁止,既有人際網絡與傳統文化都被拔除。
此間,蘭姆酒成為來自不同部族的西非奴隸彼此溝通悲傷的觸媒,其地位就如在新世界土地上雜揉西非文法與英法語詞彙的克里奧語,在這群斷了根的人心裡,一點一滴重新建立連結,找回西非的文化,並建立嶄新的加勒比海認同。在各種帶有西非色彩與殖民者文化影響的加勒比海風俗節慶裡,蘭姆酒都是深深鑲嵌其中的角色。
▎今生:鑲嵌在飲酒文化裡的政治經濟難題
1833年大英帝國通過《廢奴法案》全面廢除奴隸制度後,黑人雖然在法律上獲得了自由,但既有的權力結構仍沒改變,奴隸身份只是換了個名字,成了繼續被白人合法用來榨取剩餘價值的低薪勞動力;這樣的剝削關係隨著時代一同走入了20世紀,獨立之後島國脆弱的經濟體質,使其仍舊無法脫離殖民帝國時期形成的經濟分工與依存關係。
蘭姆酒跟製糖產業在1970年代之前仍舊是前英屬島國的重要出口品項。在甘蔗種植園經濟於1950年代起逐漸凋零之際,邁入資本主義時代的島國,跨國釀酒商與極少數的當地菁英早已無縫接軌地取代小種植園的角色。他們透過全球化的生產鏈,以及投資現代化的酒廠,用新的型態源源不絕地持續供應著島國子民酒精。
當代資本主義成了一股新興力量,在加勒比海上加劇了島國文化中對「酒精」這種既存物質的濫用與依賴關係。加上身處全球化與自由化時代,賴以維生的農業已無競爭力的島國,高失業率與貧富差距的懸殊,驅使著越來越多對未來感到無望的年輕男性失業人口,向便宜的蘭姆酒找尋慰藉,以彰其在無力養家下,日漸黯淡的陽剛氣質。
在公共衛生上,加勒比海酗酒的問題,也反映了島國「及時行樂」的價值與當代預防醫學觀點的衝突。1950年代至今,加勒比海地區的預期壽命已經從不到50歲上升到超過70歲,但飲酒過量造成的各種慢性病,卻是幾個世代前島國人民鮮少遇過的問題。即便各國如今陸續將販酒的執照取得資格限縮,但對遏止酒精濫用的成效卻極為有限。
對各國政府來說,限制人民的酒精飲用是個拿石頭砸自己腳的問題。對難以吸引外資投資工業的加勒比海眾島國而言,基於龐大的消費力而在島上投資設置的外商酒廠,其提供的稅收對各國政府都是極為重要的財源收入。
以聖露西亞為例,由海尼根持股70%,露國政府持股20%的「向風群島與背風群島釀酒公司」(Windward and Leeward Brewery Ltd.),是島上最具規模的外商公司,本身就貢獻了聖露西亞全國超過60%的啤酒供應,產能大到還可以供應周邊島國所需,甚至遠至南美洲的蓋亞那(Guyana)。而生產聖露西亞在地蘭姆酒品牌Chairman’s Reserve的公司Saint Lucia Distillers,則是千里達資本背景,本身亦幾乎壟斷國內烈酒市場,在外銷上也享有盛名。
要少數外銷內用都賺得飽飽的金雞母產業自廢武功,在經濟狀況不見起色的現在,對於眾島國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時至今日,東加勒比海過量飲酒的問題已變得複雜莫名:他是大航海時代下,全球產業分工的遺緒;是殖民壓迫下,被殖民者強迫勞動所形塑的成癮行為;是失根的黑人,在新世界數百年來,重新建立人際連帶及文化認同的重要媒介與象徵;也是被資本主義商品化後,前現代生活方式的變體;更是島國整體經濟發展停滯下,社會心理問題的總括體現。
島國的酗酒問題,似乎也不斷提醒著我們,去脈絡化的數據揭示總有所不足;在物質濫用的公衛問題背後,總有著千絲萬縷的社會經濟與文化背景需要細細體察。公衛問題的答案,終究還是鑲嵌在社會問題的解決中,而面對酒精問題的泥淖,除了個人性的戒治與衛生教育,加勒比海也還需要更全面的社會政策來一一解答。
▎參考資料:
- Global status report on alcohol and health 2014, WHO. 2014.
- Caribbean Rum: A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Frederick H. Smith. 2005.
- Spirits And Spirituality: Alcohol In Caribbean Slave Societies, Frederick H. Smith. 2001.
- Dominica ranks fourth in world alcohol consumption, Dominica News Online, 2015.
-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Student Drug Use in Caribbean Countries, Organization of America States,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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