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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地圖:印孟飛地,「只能直走」的十字路口

2015/11/04 李易安

「只能直走,不能左右轉」的十字路口。 圖/李易安
「只能直走,不能左右轉」的十字路口。 圖/李易安

這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只允許直走」的十字路口,在這裡,你沒有「轉彎的權力」。肆意左右轉的下場,可不是吃張違規罰單能簡單了事;在這個路口「走偏」的你,不但會被追捕,還可能被邊境警察開槍射殺。

這個十字路口,位於印度東部的西孟加拉省。這裏有著全世界最大的「飛地」群。

飛地」,是一種人文地理學上的少見現象,指的是「一個國家位於別國境內的領土」。聽起來有點拗口,但如果你把字面上的意義,放到地圖上來看,就顯得很傳神了——那些和印度不相連的印度領土,還真像是脫胎自印度母體,飛過去之後落在孟加拉境內的。

地圖上,我們的視角落在孟加拉與印度的邊境區域,這些一個個像瘤囊一樣的飛地,沿著靜脈一般曲折的國界線蔓生,數量多得難以細數;你幾乎要懷疑這是畫地圖的人刻意留下的惡作劇。

孟加拉自巴基斯坦獨立出來之前,此地區的地圖。紅色區塊,是印度在東巴基斯坦(今日的...
孟加拉自巴基斯坦獨立出來之前,此地區的地圖。紅色區塊,是印度在東巴基斯坦(今日的孟加拉)境內的飛地,綠色則是東巴基斯坦在印度境內的飛地。 圖/維基共享

傳說中的成因,聽起來的確是惡作劇般地兒戲:兩個熱衷對弈的國君,將領下的一片片領土、一個個村莊充當籌碼,輸了奉上。照結果看來,兩位君主棋藝旗鼓相當,輸給對方的籌碼數量差不多,但算術可能不太好,不懂記賬之後一次結清,才搞得國界線兩邊像補丁一樣坑坑巴巴。

二戰結束,英國人離開印度次大陸之後,原本的英屬印度分裂成為印度與巴基斯坦。在政治協商與宗教認同的運作之下,原本屬於「蒙兀兒帝國」的朗普爾(Rangpur)選擇加入巴基斯坦,「庫齊比哈王國」則併入印度。後來,東巴基斯坦又獨立為孟加拉,於是這一片飛地群,就這樣陰錯陽差地被保留到了現在。

在英屬印度的年代,分屬不同王國還不是太大的問題,畢竟這些領主不論高矮胖瘦,總歸是英國統治的「代理人」;但在印度和孟加拉各自成為主權國家之後,原本沒人在意的國界,突然變成難以跨越。

有點難懂?你可以這樣想像:假設你是一個印度人,住在被孟加拉包圍的印度村子裏。有天你想去印度「本土」看醫生,為了離開村子,你必須踏上孟加拉的領土,所以你必須申請孟加拉簽證。可惜的是,這個村子裏並沒有孟加拉的領事館,也沒有人可以發護照或簽證供你「出國」。

你急著辯解:

我沒有要出國啊,我也一點都不想去孟加拉呀。我是印度人耶,我只是想在自己的國家看醫生。

沒錯,這故事聽起來很荒謬,很超現實。但這就是飛地居民們的日常。

看上去有點像軍事掩體的建物,被畫上廊道和飛地聚落的地圖。曾經,因為這個廊道,達哈...
看上去有點像軍事掩體的建物,被畫上廊道和飛地聚落的地圖。曾經,因為這個廊道,達哈格蘭是最幸運的飛地,至少可以和母國來往溝通;飛地交換之後,恰恰也是因為這個廊道,達哈格蘭成為唯一不在交換名單內的飛地。 圖/李易安

由於飛地過於破碎,很難設立具規模的公共設施:比如醫院或學校。飛地內的基礎建設,也因為雙方政府不願對方的電力、自來水管線經過自己領土,所以大多付之闕如。離孟加拉稍遠的幾十個飛地村莊甚至沒水沒電,想上學還得假冒身份、賄賂邊境警察乞求開恩;有些飛地居民的手機,甚至得「走私出境」去印度充電。

不過,所有的荒謬種種,都已經在2015年7月31日,正式成為了歷史。

經歷了數十年的談判磋商,印度政府和孟加拉兩國政府終於決定「交換」各自的一百多個飛地。簡單來說,飛地交換計劃,就只是拿著橡皮擦,沿著印度和孟加拉主要的國界,一路把兩側的飛地們給通通擦掉。

原本住在飛地裏的村民,可以自由決定國籍與去留。但令孟加拉人難堪的是,那些即將變成印度領土的飛地村莊裏,竟然沒有一個孟加拉人願意回歸「祖國」,而都希望就地成為印度人;相反地,即將變成孟加拉領土的飛地裏,則有許多家庭決定保有印度國籍,選擇離開家鄉,接受印度政府的搬遷援助。

作為一個地圖的熱愛者,看到交換飛地的協議終於塵埃落定,我除了替原本無法獲得應有公共設施的貧困村民開心之外,私心也覺得有些可惜。實際上,這些飛地不只是奇觀,還是人類政治史上一個個的活化石;在「民族國家」成為主流,清晰精準的領土界線成為國家要素以前,飛地曾經是再尋常不過的存在。

我們現在已經習慣,「國家」,就是一個有明確疆域範圍的實體,範圍之內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均質的國土:就像電腦語言的二元系統,「不是1,就是0」,「不是我國領土,就一定是他國領土」。

那些明確的界線,幫助我們憑藉地理空間,形塑我們對於國家的想像。事實上,在沒有衛星空照圖、地理測量工具的時代,界線本來是由那些效忠君王的一個個領地或莊園組成的。於是從前的國界,與其說是「一條線」,不如說是由「許多個點」組成的模糊概念。我們今日可以憑藉有形的土地,去想像國家主權伸張的範圍,但在從前,真正構成「主權」範圍的,其實是那些無形的臣屬關係以及納稅義務。

在這個意義上,這些碩果僅存的飛地,就是一個個活化石。它們提醒我們,人類對於「國家」、「領土」、「共同體」這類政治概念,曾經還可以有過其他種想像。

好在印度與孟加拉的領土交換協議之中,有個漏網之魚。這個沒有被交換的飛地是孟加拉的領土,名字叫「達哈格蘭」(Dahagram),曾經是邊境上人口最多的飛地村莊之一。

達哈格蘭由幾個小村莊組成,散落在河岸上平坦的農地上,這裡距離孟加拉本土不遠,只被一條印度公路切割開來。為了解決飛地居民來往母國的交通問題,印度在達哈格蘭與孟加拉本土最靠近的地方,將一條窄窄的線形土地租給孟加拉,充作溝通飛地的小小開口,稱之為「汀畢哈廊道」(Tin Bigha Corridor)。

抱持著「能走多遠,就到多遠」的想法,我從印度邊境的大城加派谷里(Jalpaiguri)出發,一路轉了四次車、問了無數人,最後居然真的到了「汀畢哈廊道」;這個地緣政治研究者、和地圖愛好者眼中的奇觀,遠遠在外國觀光客的雷達範圍之外。

距離邊境不到30公里的大城加派谷里。 圖/李易安
距離邊境不到30公里的大城加派谷里。 圖/李易安

一路上,我使用手機的衛星定位功能,追蹤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途中好幾次穿越了孟加拉的「飛地」領土。但在實際的空間中,這些破碎的小「飛地」沒有圍籬、也沒有邊境檢查,只是法理上的「孟加拉領土」。想想也是,那些小得只能容得下幾個人站立的飛地,終究只能存在地圖之中;要在真實空間中,將他們與周圍區隔開來,根本有技術上的困難。

公路旁散落著許多簡陋的茅草屋,少數的水泥建築,大多都是戍守邊疆的軍事設施。破舊的公車一路搖搖晃晃,車上的乘客全都緊盯著我看。他們也許很難想像,怎麼會有外國人願意到這裡?他們之中,許多人拚了一輩子的命,也許就只是為了「離開」。

一路好心為我帶路的老人,戳了戳我的肩膀,示意我下車。他的好意有些多餘,車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去哪,早就爭先著要和我說:「汀畢哈到了。」

廊道有著蓊鬱的綠蔭覆蓋,和枯乾荒涼的周遭相比十分顯眼。廊道的兩端,分別是戒備森嚴的孟加拉邊境崗哨和鐵絲網。其中一端的背後,是腹地遼闊、地勢平坦的沖積平原,公路直直通往首都達卡。另一端,則是達哈格蘭,被印度領土紮實嚴密地包圍著。

搭車前往邊境途中,跨越恆河的支流—提斯塔河(Teesta River),雨季裡河...
搭車前往邊境途中,跨越恆河的支流—提斯塔河(Teesta River),雨季裡河寬驚人。這條河源自印度錫金,流入孟加拉後與恆河匯流出海。 圖/李易安

在空間上,廊道和印度公路交錯處,理所當然地產生了十字路口。不過在意義上,與其說是十字路口,不如說比較像兩座交疊的高架橋,彼此只是在空間上重疊,並沒有真正的交會。若說是重疊的國土也不太精確,因為孟加拉政府只是和印度租了廊道的穿越權,並不對廊道其下的領土持有主權。

因此,這裏遠非邊境口岸,孟加拉人永遠只能從孟加拉直走到孟加拉,印度人永遠只能從印度直走到印度。任何人就算持有孟加拉簽證,也不可能在這個路口左轉或右轉,從印度進入孟加拉,因為這裡沒有邊防站。這條廊道,只是個借來的空間,既真實、又虛幻。

人類曾經試著搭建巴別塔,卻又在受到懲罰之後開始畫地自限,然後在土地上標上各種實際的、想像的界線,於是我們有了跨境方式千百種。但這裏「實跨未跨」的含糊荒謬,為了「柴米油鹽」而不得不的屈就現實,以及牽扯掛繫「國族顏面」的違反理性,都讓這裏的跨境經驗(以及這樣的十字路口)成了世界唯一。

而隨著飛地交換完成,這個碩果僅存的飛地,以及「只能直走,不能左右轉」的十字路口,無疑也將成為「化石中的化石」。

十字路口上,只有印度的交通警察和未武裝的警衛。真正鎮守國境的軍隊,駐守在鐵絲網後...
十字路口上,只有印度的交通警察和未武裝的警衛。真正鎮守國境的軍隊,駐守在鐵絲網後。 圖/李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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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易安

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生。喜歡他們畫的地圖密密麻麻。喜歡他們講的語言唧唧喳喳。喜歡在公路邊伸出大拇指,只為換取一趟便車旅程和幾個故事。▎Blog:Hitch From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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