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丁是民選總統又怎樣?俄國的威權懷舊如何讓民主凋零
千禧年後出生的年輕人一聽到俄國,應該都會直接聯想到普丁,對其他民主國家的領導者則大概沒甚麼印象。這是因為普丁掌權橫跨26年,等於控制了俄國1/4個世紀,比他掌權時間長的「民選領袖」,只有喀麥隆總統畢亞(Paul Biya,約43年)、烏干達總統穆塞維尼(Yoweri Kaguta Museveni,約39年)等寥寥數人。
普丁的執政軌跡堪稱權力鞏固的經典範例。從2000年至2008年,他連任兩屆總統,觸及憲法任期上限;隨後轉任總理,扶植梅德韋傑夫(Dmitry Medvedev)出任總統,自己則在幕後繼續掌控全局。2012年,普丁推動修憲,將總統單屆任期延長至6年後,再度當選。
2020年,普丁進一步發動「任期歸零修憲」。當時普丁的總統任期只能當到2024年,「任期歸零」法案生效後,普丁在這之前的總統任期統統歸零,使自己得以合法續任總統,理論上可執政至2036年,屆時他將年屆84歲。若普丁健康狀況允許,又見不到繼承者與反對黨出現,普丁極可能將權力握至生命終點。
掩飾獨裁本質的制度性偽裝
一個國家若長期由同一人及其親信統治,為了掩飾獨裁本質,勢必發展出一整套制度性的偽裝。普丁修憲延長任期只是其中一環,還有對政黨政治與三權分立的系統性侵蝕。在俄羅斯,司法與議會早已淪為執行工具,媒體則由國營機構或親政府的寡頭所掌控,真實的反對聲音在俄羅斯境內被邊緣化、監禁或甚至被迫流亡。
例如,俄羅斯立法機構國家杜馬共有8個政黨握有席次,但普丁主導的統一俄羅斯黨在國家杜馬佔據約4分之3的席次,立法機構並不存在能真正代表社會多元利益的政黨體系。國家杜馬中的其餘政黨並非獨立的反對力量,而是所謂的「系統性反對黨」(systemic opposition parties)——是由克里姆林宮在幕後操盤,性質類似「被允許的批評者」,從未觸及權力核心。
普丁政權不僅扼殺民主制度,更對俄羅斯人民的價值觀造成深遠衝擊。2014年民調顯示,約6成受訪者認為俄羅斯需要民主,但多數拒絕西式(歐美)民主,僅1成多認同西式民主,另外4成多的民眾則主張,應發展符合俄羅斯民族傳統與特性的民主制度。然而,到了2021年,認同民主價值觀的俄羅斯人降至44%,不認同者升至47%,顯示民主支持持續萎縮。
俄羅斯人的威權懷舊症
在民主轉型瓶頸下,俄羅斯興起「威權懷舊症」(authoritarian nostalgia)。2022年民調顯示,近5成(49%)受訪者傾向蘇聯政治體制,僅不到2成(18%)滿意現行體制。俄羅斯人儘管懷舊,卻幾乎無人願意重返共產專制,於是,披著民主外衣的強人政治成為俄羅斯人唯一的寄託。
長期追蹤顯示,俄羅斯人民對議會、政黨與政府機構信任偏低。舉例而言,2000年國家杜馬支持度不到2成、政府約3成多。俄國入侵烏克蘭後,所有政府機構支持度暴漲——國家杜馬達6成、政府達7成,凸顯普丁政權利用民族主義與愛國情緒來鞏固執政合法性。
民眾對普丁的支持度則有高有低,低通常在6成之間,高則在8成以上,這和普丁在2024年8成多得票率有所呼應。普丁的高得票率乃是前述的畢亞(2025年得票約53%)、穆塞維尼(2021年得票約58%)所不及,反映俄羅斯人民仍偏好順從權威與保守體制。
走出不同於西歐的俄式民主之路
儘管俄羅斯在發展軌跡上與歐洲國家有相似之處,但在關鍵歷史節點上,俄羅斯選擇了一條與西歐截然不同的道路。西歐在法國大革命及工業革命後形成了自由主義傳統,包括重視個人自由、法治與財產權保障;19世紀的沙皇俄國卻幾乎未融入此一思潮,仍深陷專制結構。隨後的蘇維埃體制更鞏固了俄國與歐洲國家的這一斷裂,令民主與法治的土壤難以在俄國生根。
1990年後俄羅斯自由主義的失敗,根源於價值觀不相容——西式自由主義與俄羅斯的集體主義、強人崇拜傳統格格不入。葉爾欽時代推行的休克療法經濟改革,在俄國被視為腐敗寡頭掠奪的代名詞。俄羅斯的改革未能帶來預期繁榮,反而導致中產階級萎縮、貧富差距擴大,民眾更將自由等同混亂。
俄羅斯在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中曾短暫出現自由主義政黨,如:亞博盧(Yabloko)就是其中一例,但該黨支持率始終低迷,目前在國家杜馬並無席次。納瓦尼(Alexei Navalny)領導的未來俄羅斯(Russia of the Future)曾一度集結反對能量,卻遭當局以技術手段阻擋參選。納瓦尼本人被控罪入獄19年,去(2024)年在監獄離奇死亡,象徵自由主義政治力量的徹底覆滅。
隨著普丁全面掌控權力,西式自由主義政黨已從俄羅斯政治版圖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俄式保守自由主義,主張民主必須根植於俄羅斯文化與發展道路,強調國家主權、傳統價值與強大領袖。此一論述雖然披著民主外衣,實則蘊含復興帝國主義的企圖,與西方自由民主形成根本對立。
蘇聯菁英的集體記憶與焦慮
普丁政權的擴張野心與歷史敘事,深植於蘇聯遺留菁英的集體記憶與帝國焦慮。現今俄國軍政核心,包括普丁、外交部長拉夫羅夫(Sergey Lavrov)、參謀總長格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等人在內,皆成長於蘇聯鼎盛時期。他們曾親歷蘇聯帝國突然崩解,並普遍將1991年蘇聯解體視為內外敵人合謀的地緣政治災難,而非制度上的失敗。
俄國此一創傷性經驗,轉化為恢復榮光的強烈使命感,驅使俄羅斯重奪地緣優勢、重建緩衝區,並對抗西方圍堵。這也是俄國入侵烏克蘭的一個主要理由:普丁政權宣稱對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是北約(NATO)東擴的直接後果,並將入侵烏克蘭的行為包裝為對俄羅斯國家安全的防禦性回應,用以動員國內支持。
俄國更指責美國主導的北約東擴,已違反1990年對戈巴契夫的「不東擴一寸」口頭承諾,也破壞1994年布達佩斯備忘錄(Budapest Memorandum)的精神。普丁政權認為,俄羅斯無需再遵守尊重烏克蘭主權與領土完整的承諾,甚至主張烏克蘭是人為建構的,也就是共產黨發明的國家,藉此否定烏克蘭主權。
更進一步來說,普丁政權對領土擴張的執著並非偶然,而是歷史想像的延伸。
俄國官方敘事將現代俄羅斯定位為中世紀基輔羅斯(Kyivan Rus,涵蓋今日俄羅斯、烏克蘭與白俄羅斯領土範圍)唯一合法的繼承者。在大俄羅斯史觀中,烏克蘭人被稱為「小俄羅斯人」(Little Russians),視為同一民族的分支,而非獨立民族。
這種將民族與歷史不可分割的敘事,為俄羅斯的軍事行動提供意識形態合法性。因此,俄羅斯除了對抗北約東擴之外,軍事行動還往往以「拯救兄弟民族」、「剷除烏克蘭的新納粹」與「保護俄語人口」作為理由。根據民調,俄國人對普丁政權特殊軍事行動的支持率長期維持在70%區間,就是最佳寫照。
換言之,普丁長期掌權與俄羅斯對抗西方的格局,不僅是政權策略,更深植於廣泛民意之中。在西方看來,普丁或許是一位獨裁者;但在普丁與許多俄羅斯人眼中,他只是在延續俄羅斯歷史脈絡中的戰略視野、世界觀與價值信念,俄羅斯與西方自由民主模式之間的結構性對立油然而生。
俄國少了普丁,還會有下一個威權繼承者
無論西方是否曾明確承諾,普丁政權執迷於劃分勢力範圍的冷戰思維早已過時。俄羅斯更應自問的是:為何14個前華沙公約國與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紛紛投向歐盟或北約,而非與俄結盟?答案不在西方背信,而在俄羅斯自身的威權統治與地緣霸凌惡果。只要俄羅斯人民未從根本上革除帝國心態與政治文化,俄羅斯在普丁之後仍將孕育出另一位威權繼承者,延續其擴張主義與和西方敵對的敘事。
須注意的是,在這場歷史進程中,敵友立場也可能倒轉。如匈牙利總理奧班,長期為普丁辯護、質疑烏克蘭主權,並極力阻撓歐盟對俄制裁與烏克蘭入盟,最終招致歐盟內部孤立與資金凍結。這彰顯出國家領袖的戰略誤判與價值錯位,不僅自毀國運,更將動搖區域穩定與國際信任根基。
最後,值得警惕的是,即使普丁政權建立在有嚴重瑕疵的選舉制度上,如反對派被壓制、媒體受控制、選舉舞弊指控等,仍獲得相當比例的俄國民眾支持,最終導致了入侵烏克蘭的悲劇。這凸顯了一個重要教訓:民意本身並非正義的保證,錯誤的民意共識不僅能催生獨裁政權,更可能引發對內壓迫與對外侵略。
納粹德國已提供歷史教訓——希特勒透過選舉上台,利用民族主義獲得支持,最終將德國帶向毀滅。真正的民主需要憲政制衡、司法獨立、言論自由等制度保障,以及公民對自由、法治、寬容等核心價值的堅守,否則選舉也可能淪為威權統治的合法化工具。
若俄羅斯真欲重塑為可信的國際成員,比起一味譴責西方,更迫切的應為徹底改革其威權治理結構與侵略性國際敘事。然而,普丁已選擇與同樣奉行修正主義(revisionist/revisionism)的威權政權(如中國與伊朗)結成戰略聯盟。這場民主陣營與威權軸心間的長期對抗,勝負將根本決定21世紀的全球秩序下,民主存續與自由原則的命運。
責任編輯/張郁婕
推薦閱讀
←上一篇
歐亞能源樞紐國:土耳其的能源外交布局如何邁向區域霸主
作者文章
普丁是民選總統又怎樣?俄國的威權懷舊如何讓民主凋零
俄羅斯如何干預波蘭大選:重點不在贏,而是製造對立、假資訊擾亂社會
海灣「新北約」?沙烏地阿拉伯與巴基斯坦簽訂戰略共同防禦協定
南韓「全拋世代」人口危機:當少子化無可避免,AI能否成為救命稻草?
中國閱兵式上唯一歐盟領袖:親俄的斯洛伐克總理費佐,如何侵蝕民主根基?
泰國總理選舉:從「三國鼎立」到「小藍變大藍」,阿努廷或成9%總理?
最新文章
普丁是民選總統又怎樣?俄國的威權懷舊如何讓民主凋零
歐亞能源樞紐國:土耳其的能源外交布局如何邁向區域霸主
解析台海輿論戰(下):「鍾台文」對台統戰文字的話語迷宮
解析台海輿論戰(上):為何美國「克制論」反造成中國統戰效果?
俄羅斯如何干預波蘭大選:重點不在贏,而是製造對立、假資訊擾亂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