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高速都市化現象(上):人多未必好?人口堆積為何帶來不了紅利
每次在哈佛甘迺迪政府學院參加活動,如果遇到非洲來的學生,他們常跟我抱怨:「我們有一半的人口住在城市,但經濟學家卻只想來我們的鄉下找茅草屋」。不是開玩笑,我還真的有遇過歐美人士以為非洲人住在樹上。
的確,在二戰剛結束的時候,非洲的都市,除了殖民地總督府之外並不多見。但今天,非洲有近一半的人口已經住在城市裡頭,「高速都市化」的現象,不只出現在非洲,也出現在大部份的發展中國家。本文希望引介經濟學界近年來最新的研究,來探討非洲高速都市化之下所遇到的問題與展望。
非洲高速都市化的現象
2100年,全世界估計最大的三個城市,全部在非洲:奈及利亞的拉哥斯、剛果的金夏沙,跟坦尚尼亞的三蘭港,人口預估大概在4,000萬到8,000萬不等。
根據OECD報告《Africa’s Urbanisation Dynamics 2020》,今天,非洲其實已經是高度都市化的地區。在1950年時,只有8個國家都市化程度超過20%,其餘都在10%以下。在2015年時,已有過半的非洲人口住在7,617個都會區與鄰近地區(urban agglomeration),而這就是俗稱「高度都市化」,其趨勢毫無疲態:
在北非,已有不少地區的都市化高達8成。OECD的報告裡還舉了一個驚人的例子:盧安達都市化過去大概5%,現在一口氣飆升至超過50%。
怎麼定義都市,有很不同的方法。此處都會區(urban agglometrations)的定義,是根據國際資料庫「非洲城邦」(Africapolis)而來,主要是以土地利用與最低居住人口數為標準:如果出現大量的非農用地與特定建物,並有一定人口居於此處,便會將其定義為都會區,較大的都會區,多半會進一步包含一個市中心與近郊市鎮。
若進一步利用非洲城邦的資料來呈現非洲都市人口1950跟2025年的差別,都市爆炸的情況便顯而易見:
都會區當中,亦有74個都會區住有超過100萬人口,當中量級最大者,便是上述提到的非洲巨型城市。
然而,非洲的高速都市化相當神秘,因為它既沒有伴隨農業革命,也沒有伴隨工業化。事實上,隨著都市化的發展,非洲的農業生產力反而有倒退的情形(見國際發展經濟學家 Christopher Urdy 在耶魯大學的演講)。
少數曾經的工業國南非,其工業經濟本就建立在種族隔離的不合理制度,廢除後更經歷去工業化。至於今日撒哈拉以南的非洲雖有一些不錯的製造業廠商,但面對相對龐大的都市人口,能消化的勞動力仍是杯水車薪。
換句話說,許多非洲人口初從鄉村跑到城市(或是都會擴張把鄉村納入到了城市),並不是在一間工廠長期工作,或是在一間公司擔任上班族,更多是在外賣送單、幫忙顧店等短期差事中輪流服務。
從在鄉下種田,到跑到城市去送外送,這件事到底有什麼好處呢?
理論觀點:都市的靜態與動態外部性
我其中一位指導教授格雷瑟(Edward Glaeser)2019年在一篇名為〈發展中國家的城市〉裡提及,經濟理論上,都市化帶來的「正向外部性」可分為靜態與動態的外部性。
靜態外部性:隨著都市擴張,市場規模或密度的上升能即時提升生產力,進而導致市場交易成本下降、產品品項更多。諾貝爾獎得主克魯曼(Paul Krugman)在1991年提出的的貿易模型指出,大都市能支撐鄉下所沒有的產品多樣性,這本身就會增加都市居民的福利。
動態外部性:都市對一個國家的長期成長也扮演了重要作用。諾貝爾獎得主盧卡斯(Robert Lucas, Jr.)在1988年提出城市是知識經濟的核心,能加速人力資本累積與技術進步。勞奇(James Rauch)1993年實證研究顯示,美國城市的人力資本水準與薪資呈正相關,這就是典型的動態外部性。
對非洲而言,如果都市化對經濟的助益主要依賴靜態外部性,則可能只是短期的薪資與消費機會提升,卻無法確保長期成長。而若能觸發動態外部性,情況可能大不同。
羅森斯坦-羅丹(Rosenstein-Rodan)的「大推力」理論(1943)就認為,當城市集中度足以支撐大規模生產技術時,都市化本身可成為工業化的前奏。再加上城市能讓國家更容易融入全球價值鏈,中國的深圳就是一例。
但既有的發展經濟學研究提醒我們,這些正面外部性不會自動出現。人多有時候沒帶來多大的新發現,卻反而可能讓地方的勞動市場「內卷」(involution)起來。
比方說,Clément Imbert研究團隊2022年便發現,在中國2000年代初期,鄉下農村作物價格若發生衝擊,便可能伴隨著大量農民人口進城。但農民進城後,工資與勞動生產率不但沒有上升,反而下降,沒有產生正外部性。這代表如果都市化只是「人口堆積」,缺乏制度與技術突破,就難以帶來盧卡斯式的長期紅利。
城鄉移動、群聚紅利與過快都市化的陷阱
回到上述中國農民的例子,如果短期所得會下降,那為什麼還要進城呢?想必是他們預期離鄉入城有些好處。一些既有的研究結果,支持都市的群聚紅利確實存在。
比方說,Juan Chauvin的團隊2017年比較了中國、印度、巴西的跨國資料,發現城市密度對薪資與生產力的提升幅度,在開發中國家甚至比已開發國家更強烈,換句話說,純以薪資來說,在許多開發中國家,長期待在都市,其薪資展望還是比待在鄉下更好。
另外以耶魯大學Ahmed Mushfiq Mobarak為首的研究團隊,在2014年這篇研究在孟加拉做了隨機實驗,給農村家庭一筆車票補貼金,若要對照臺灣的脈絡,就像他們跑到農村去補貼統聯/國光號客運的車票。研究發現,那些接受了車票補貼並因此遷到都市後的住民,會顯著提升家庭消費,且多年後仍能持續可見。
但這是為什麼呢?教我總體經濟理論的哈佛訪問教授David Lagakos,跟Mobarak的研究團隊進一步合作,他們在〈The Welfare Effects of Encouraging Rural–Urban Migration〉一文中,建了總體經濟模型來解釋孟加拉車票實驗的資料,他們發現,儘管從鄉村種田,改成搬到城市送外送的工資增幅不怎麼樣,但可以跟鄉下農活面對的作物市場風險對沖,本質上是一種保險。
特別注意的是,此研究中的孟加拉農民會週期性兩邊跑,農忙的時候回去做農活,農閒或農荒時則去都市做服務業或短期零工。農作欠收,那至少城市裡叫外送的需求不受影響,都市鄉下兩邊跑,就像是一種對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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