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難民到政治之巔:巴勒斯坦前總理哈尼亞,哈瑪斯的「非典型」領袖
哈瑪斯政治局主席哈尼亞(Ismail Haniyeh)於7月31日在伊朗德黑蘭遇襲身亡。該消息首先由伊朗革命衛隊公布。哈尼亞此次德黑蘭之行是為了參加伊朗新任總統的就職典禮。伊朗革命衛隊的聲明指出,他和一名伊朗安全人員在德黑蘭的住處遭到攻擊而喪生。而據哈瑪斯的官員稱,哈尼亞是被導彈「直接擊中」,其住處的門窗、牆壁皆被炸毀。哈瑪斯官方聲明中指哈尼亞是在「猶太復國主義分子對他在德黑蘭的住所進行的一次危險襲擊」中被殺害。
▌各界反應
哈尼亞遇害消息一出,旋即引起各界關注。巴勒斯坦內部各勢力齊聲譴責,如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巴勒斯坦自治政府總統阿巴斯(Mahmoud Abbas)皆譴責襲擊事件為「懦夫行為」、是「危險的進展」,並呼籲全體巴勒斯坦人團結、堅定地面對以色列的佔領。巴勒斯坦伊斯蘭聖戰運動(PIJ)將矛頭指向以色列,指其行為不僅針對哈瑪斯,也針對伊朗,並指以色列「正在潰敗邊緣」。
被視為是哈瑪斯盟友的黎巴嫩真主黨(Hezbollah)、伊朗亦在第一時間表態,真主黨表示與哈瑪斯的「兄弟們」一同哀悼偉大領袖的喪生;伊朗新任總統則強調將捍衛國家領土、榮譽、尊嚴,並令「入侵的恐怖分子」後悔;最高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則控訴猶太復國主義政權殺害伊朗的客人,是為自己「招來嚴厲的懲罰」。葉門胡塞軍(Houthis)更強硬表示以色列逾越紅線,將面對「一波報復的浪潮」(wave of retaliation)。近期斡旋以、哈兩方和談的埃及與卡達,則齊聲表示暗殺事件使情況變得更複雜,並指責以色列的責任。卡達總理更質問,若參與和談的一方殺害另一方的代表,「調停如何成功?」,明指以色列需為事件及其後果負起責任。
除了周邊國家外,歐盟發言人亦促請各方克制行動,以避免事態進一步升級。中國外交部與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hony Blinken)同時強調盡速達成停火協議之重要性,前者也對刺殺行為表示譴責。而在以色列持續攻擊加薩期間高調支持巴勒斯坦的馬來西亞首相安華,也在第一時間致電哈瑪斯官員,表達對哈尼亞「殉道」的致哀以及對家屬的慰問。安華在社交媒體上發文悼念好友哈尼亞,並期望「我們」堅定信念以達成勝利。值得一提的是,在本文截稿前,安華遠洋通話的錄影影片,連同5月另一部通話影片(他在其中慰問哈尼亞三名兒子於空襲喪生)皆被Meta移除,首相辦公室更針對後者向Meta官方提出抗議。
除了各國領袖外,加薩民眾也對哈尼亞之死表示極度哀悼與憤怒,巴勒斯坦人失去了一位重要領袖,而不只是哈瑪斯的領袖,同時對於未來停火的可能性感到絕望。社群媒體上,亦能見到來自其他穆斯林國家民眾對事件的震驚,並悼念哈尼亞的離世,德黑蘭、伊斯坦堡、巴格達、突尼斯等主要穆斯林國家的首都,也有大批民眾上街集會哀悼致意。馬來西亞伊斯蘭發展機構(JAKIM)亦在8月1日宣佈將於當日昏禮(solat Maghrib)之後在首都吉隆坡與布城(Putrajaya)的三座大清真寺舉行哈尼亞的殯禮禮拜(solat jenazah ghaib),號召民眾前往參與,以示與巴勒斯坦伊斯蘭「烏瑪」(ummah)團結一心。該貼文底下亦可見許多網友致哀。
綜合各國反應來看,哈尼亞遇襲身亡,似乎被視為已讓以哈停火、加薩的和平蒙上陰影。除了在以色列與哈瑪斯之間「站隊」表態之外,哈尼亞的身亡被連結到以哈和談受挫,或許也來自哈尼亞在近期和談中,作為哈瑪斯代表的積極舉措。這似乎也可以從哈尼亞作為哈瑪斯領導人的背景、形象與風格上略知一二。
▌從難民到政治之巔
哈尼亞在1962年(一說為1963)出生於加薩的沙提難民營(al-Shati refugee camp),其家族在1948年巴勒斯坦「大浩劫」(Nakba)中被逐出地中海沿岸城市阿什克隆(Ashkelon)附近村莊al-Jura——那裡也是哈瑪斯精神領袖雅辛(Sheikh Ahmad Yassin)的故鄉。據稱,哈尼亞與沙提難民營連結強烈。在加薩的日子,他與妻兒、親戚都長期居於難民營內,甚至後來參與選舉、籌備政府期間,哈尼亞仍留在沙提的住所裡生活、辦公。
青年的哈尼亞入讀加薩伊斯蘭大學(Islamic University of Gaza)主修阿拉伯文學,並成為校園內的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組織的領袖。在此,哈尼亞也奠定了其在巴勒斯坦、阿拉伯,甚至整個穆斯林世界作為伊斯蘭主義運動一方領袖地位的基礎。
彼時正趕上1980年代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義(First Intifada),作為學生運動領袖的哈尼亞也在此期間參與哈瑪斯的活動,成為該組織最年輕的草創成員,更因參與大起義而數次被以色列逮捕。1992年,包含哈尼亞在內多達400名巴勒斯坦抵抗運動領袖被流放到黎巴嫩南部的Marj al-Zuhour,後來亦成為哈瑪斯、乃至整個巴勒斯坦抵抗運動中相當具代表性的事件。回到加薩後不久,哈尼亞即在雅辛的辦公室任職,成為其心腹,直至後者於2004年死於以色列的空襲。
從擔任雅辛的助理開始,哈尼亞即被普遍視為哈瑪斯內部的務實、溫和派代表人物。無論在哈瑪斯內部,或是在錯綜複雜的巴勒斯坦政治勢力間,他都能左右逢源。當時,哈尼亞相對溫和的形象、與法塔赫(Fatah)等政治勢力的良好關係,逐漸鞏固其邁向新一代哈瑪斯領袖的地位。2006年巴勒斯坦議會選舉中,哈尼亞不負眾望,領導哈瑪斯贏得過半議席,得以出任總理組織政府。2006年3月29日,哈尼亞領導的25人政府正式就任,成為第一位哈瑪斯出身的巴勒斯坦總理。
然而,自選舉之後,哈瑪斯與法塔赫在組織政府一事上未能達成共識,引發政治危機,甚至演變成加薩的軍事衝突。此外,包含美國、以色列在內的國際社會普遍不予承認哈尼亞領導的巴勒斯坦政府,甚至祭出制裁巴勒斯坦的手段。種種危機使得哈尼亞政權無法持久。2007年6月,哈瑪斯控制加薩後,總統阿巴斯宣佈解散哈尼亞領導的政府,宣佈緊急狀態,並在西岸成立臨時政府。從此,法塔赫勢力被驅逐出加薩,哈瑪斯在加薩獨大,與西岸法塔赫分庭抗禮的局面也維持至今。
▌哈瑪斯「新」形象?長袖善舞的務實主席
從選舉勝利、哈瑪斯與法塔赫決裂,到哈瑪斯實質控制加薩以降,哈尼亞一直是哈瑪斯在加薩的首要領導人。2017年,哈尼亞被選為哈瑪斯政治局主席,同時也開始長期居於卡達,專注於哈瑪斯組織的海外活動。哈尼亞在哈瑪斯運動的發展與巴勒斯坦政治進程中,除了扮演著各勢力緩衝、粘合劑的角色外,也象徵著哈瑪斯內部一種更務實的形象。至少從90年代開始,哈尼亞就主張哈瑪斯參與巴勒斯坦的政治整合。這也表現在2006年選舉後組織政府期間,其原本構想是與法塔赫為首的巴解組成聯合政府,惟最終破局。
對於外界而言,哈尼亞或許是「非典型」、較不符合狂熱宗教學者和「聖戰士」等刻板印象的哈瑪斯領導人。義大利記者Paola Caridi在其研究加薩與哈瑪斯的著作中以「穿西裝的哈瑪斯」(Hamas in a suit)形容哈尼亞所代表的哈瑪斯「新形象」,是為哈瑪斯轉型的一種嘗試,或許更能為國際社會所接受。而隨著哈瑪斯參與巴勒斯坦政治,哈瑪斯也漸漸「修正」其路線,採取比1988年章程中所呈現更務實、彈性的立場與主張,包括漸漸接受以1949年「綠線」(Green Line)所劃分的巴勒斯坦領土範圍。
而如前所述,哈尼亞也確實領導哈瑪斯締造其政治巔峰,成為巴勒斯坦解放運動的一方勢力——儘管哈瑪斯或哈尼亞領導的政府都未有機會證明自己善於治理國家。表面上,哈尼亞亦與哈瑪斯當中以卡桑旅(al-Qassam brigade)為代表的軍事部門保持距離。相較之下,哈尼亞更精於政治關係與對外事務,例如他長期與伊朗維持密切關係,後者亦成為哈瑪斯重要的盟友與支持者。而如一開始所提到各國的反應,哈尼亞在全球穆斯林國家領導人間亦維持著不俗的形象與關係,這在哈瑪斯海外組織運作中亦相當重要。
▌哈尼亞之死,意味著什麼?
哈尼亞之死,使得中東的局勢更加波譎雲詭。以色列於去年展開對加薩的攻勢持續至今已逾半年。在此期間,隨著胡塞軍在紅海持續發動襲擊、以色列於4月攻擊伊朗駐敘利亞領事館與伊朗空襲回擊,整個中東都籠罩在區域戰爭可能一觸即發的陰影之下。
如今,衝突可能進一步擴大的憂慮,亦隨著哈尼亞之死而加重。最直觀的影響在於,近幾個月在埃及、卡達等國斡旋之下的停火協議談判中,哈尼亞皆是哈瑪斯一方的代表。而以色列殺害哈尼亞的嫌疑之大,加上日前以色列總理納坦亞胡(Benjamin Netanyahu)在美國國會的演講言辭態度強硬,未見積極邁向停火的意願,短期之內,以色列與哈瑪斯的長期停火談判,或將窒礙難行。
而對於哈瑪斯而言,失去哈尼亞毋寧是一大打擊。然而哈瑪斯本身相對平行、互相獨立的組織架構,多少會降低其影響。事實上,早在2017年哈尼亞接任政治局主席前,哈瑪斯在加薩的領導地位便已由辛瓦爾(Yahya Sinwar)取代。而近年來,哈尼亞皆是以杜哈為基地,從事哈瑪斯的對外事務。另一方面,哈瑪斯向來對於其領導者接班事宜格外謹慎,許多領袖皆非常低調,甚至不為公眾所知。
因此,哈瑪斯組織將得以迅速在領導人喪生後重組、再生——這對於長久以來領導層皆是以色列暗殺目標的哈瑪斯而言,顯然非常重要。因此,絕對不存在「擊斃某一領導人就癱瘓、摧毀整個哈瑪斯」一說。
惟可以肯定的是,哈瑪斯必定會試圖為哈尼亞之死向以色列回擊。至於接下來事態如何發展,則還得視乎以色列、哈瑪斯、伊朗、真主黨等多個地緣政治要角的互動。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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