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選後觀察：跛腳的尹錫悅 vs. 大勝卻官司纏身的進步派領袖們

2024/04/12 楊虔豪

這回南韓國會選舉，李在明所領軍的進步派共同民主黨（簡稱民主黨），囊括了300席的175席，持續優勢過半，曹國領導的祖國革新黨，也在創建短短3個多月，單靠著不分區政黨票，橫掃12席。這意味著，尹錫悅政權與愛將韓東勳領軍、僅獲108席的保守派執政黨國民力量，將大受牽制。而激烈選戰背後，存在更多隱憂……。

▌前情提要：〈南韓國會選舉：執政黨為何慘敗？尹錫悅惹怒民怨的多重風暴〉

尹錫悅總統下月即將就任滿3週年，面臨到的卻是更嚴峻的局面——自1987年南韓民主化後，從來沒有執政黨的國會席次，與在野黨的差距，如此之大。

「這個政權造成物價暴漲，讓百姓生靈塗炭…拿著青蔥，說價格賣850韓元的總統，雖是問題，但他周邊，還有人辯解那只是『1根蔥』的價格，來合理化總統的話…眾人都在受苦，但就連當下，當權者仍在濫用權力、浪費預算…（尹總統）正以國民繳納的稅金，任命澳洲大使，糟蹋國家…難道不該問責嗎？難道不該讓他停下來嗎？」

選前最後的週六，李在明於首爾城東區的金南市場，為議員候選人造勢時如此說道。

▌尹政府連串人事與失言爭議「星火燎原」

這番話語，戳中尹總統與周遭人士，連日來引發民怨的爭議言行，聽在許多庶民的耳裡，可能甚為過癮又有說服力。執政者總存在包袱，因此打出「政權審判論」，對在野陣營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但越來越多人不解，為何短短一個月，政府團隊能接連爆發大使任命、總統府秘書官威脅與青蔥爭議，而且經過幾天都沒回應，直到執政黨的選舉團隊，察覺到各地選情不妙，試圖滅火，才發現「政權審判論」之火，已蔓延到無法撲滅。這讓許多人對尹總統的危機處理能力，打上問號與大大質疑。

10多年來，南韓首都圈，向來是共同民主黨為首的進步派票倉，但歷經2021年，首爾與釜山兩大城的市長，接連陷入性騷擾醜聞，加上當時房價激升，從市長補選、總統大選到地方選舉，共同民主黨接連在首都圈嘗到敗績苦果。

但才過1年多，民生經濟不見起色，物價又一波上漲，過去強烈批判共同民主黨文在寅政權「無能」的尹錫悅政權與國民力量，已不再具有說服力。事實上，通膨已是許多國家出現的問題，但通膨的同時，還有連串大小言行與人事爭議，讓越來越多人懷疑，尹總統是不是倒行逆施，在憂慮的情況下，南韓選民再次「變臉」，決定把票湧向在野陣營。

「我認為尹錫悅是企圖讓檢方坐大，並打壓媒體的政權，我們得挺身阻擋，才能讓民主主義體制重新確立。我無法坐視剩下3年，看見大韓民國又崩塌…」在造勢現場，一位54歲的選民鄭女士，對記者說道。

但李在明自2年前競選總統時，就先後被牽連進代繳律師費、足球隊行賄與土地開發弊案等疑雲，而且3年間，也有5名相關人物莫名死亡，同樣引發市井許多猜測。就連國會選舉最後關頭，李在明也得出席法院審理。

▌搭上「政權審判」暴風重新崛起的曹國

另一個在「審判政權」的浪潮中，趁勢崛起的，還有曾被年輕人視為「正義化身」的法律系教授曹國。向來主張推動司法改革、削弱檢調權力的他，於文在寅就任後，擔任青瓦台民政首席祕書官，被視為有望接棒角逐總統的明日之星，卻與妻子雙雙被揭發，偽造大學推甄備審資料與公文，以協助女兒升學。

儘管如此，文總統執意任命曹國為法務部長，檢調卻大動作前往曹國住處，執行扣押搜索，形成檢調「直搗」法務部長的景象。而當時的檢察總長，正是現在的尹總統。

當時社會分成兩種對立聲音：一派認為曹國口口聲聲強調公平正義，如今卻爆出不正義之舉，本該接受制裁；另一派則認為，檢調常常「辦大不辦小」，而且單純的偽造文書案（還包括妻子投資幽靈公司），要出動執行扣押搜索，明顯不符比例原則，更凸顯出檢方顯露報復性，要藉搜索曹國來稀釋司法改革的正當性，維護既得利益。

曹國妻子最終遭判刑4年定讞，曹國本人2審也被判刑2年，目前正待最終審。只是，挾著「遭司法報復」的形象，曹國在今年2月，創建「祖國革新黨」，逆勢而起。

祖國革新黨特別之處，是未在任何區域推派國會議員候選人，只有發表比例代表制（即不分區政黨票）名單，而曹國本人名列第2位。南韓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政黨僅推派不分區候選人。

而相較傳統兩大黨，革新黨也沒有頻繁的掃街拜票行程，通常是在定點集會，由曹國本人現身，在沒有拿擴音麥克風的情況下，一一用肉聲，回應現場民眾、支持者與媒體的提問，似乎是要藉此塑造親民和合理對話的形象。

「我們會盡最大力量，實踐我們的政黨政策，但為了實踐，我們一定得跟民主黨串聯合作，這個立場我從來沒變過…我們進入國會後，第1個要推動的法案，就是對韓東勳實施特別檢察（相當於台灣的特偵組調查）！」

韓東勳正是這回選舉中，領導國民力量打選戰的非常對策委員長（即過渡時期黨魁）。過去與尹總統同為檢察官的他，被視為尹總統子弟兵；在尹總統上任後，被任命為法務部長。尹與韓兩人，皆反對曹國提出的司法改革。

曹國主張，韓東勳刻意打壓司法改革，而韓東勳的女兒，亦被指控有學校暴力、論文代寫等問題，被質疑與父親脫不了關係，警方卻在審理1年半後，決定不予移送檢方調查作結。他認為，對比自己遭遇，韓東勳卻能完全脫身，顯見體制存在問題。

「我對權位一點都沒慾望。我當過部長，要當國會議員，對我沒太大意義。即便這樣，我投身政治並決定組黨，是因為我認為要改變南韓政治版圖，更重要的是堅決審判尹錫悅政權。我有所不足，但我若有錯誤，都自己承擔。我是以『解鈴還須繫鈴人』的心態，決心要站在最前線，來審判尹錫悅政權。那怕是被罵，我也要負起責任。」

選前最後的週五夜晚，曹國站在首爾市地鐵梨水站旁，為祖國革新黨造勢時說道。

會提到「若有錯會自己承擔」，代表曹國本人，非常清楚自己的偽造公文等案子，影響到部分民意對自己與黨的觀感。但他表示，即因如此，自己抱持著「已沒什麼可失去了」的心態，決定放手一搏。值得注意的是，前來聲援與參加造勢的人，有許多民主黨的支持者。

▌進步派選民的「分裂投票」

「看到當權者如此無道，又在壓制反對聲音，彷彿倒退回20年前的模樣，我累積很多憤怒，又看到曹國因檢調的事，遭受很多批判，他一定在大眾面前，會有很多挫折感…但他現在挺身而出（投入選舉），我覺得很開心。」釜山出身的66歲選民高女士對記者說道。

高女士透露，自己本身是民主黨黨員，但非常重視司法改革議題，希望同時將李在明與曹國送入國會，讓革新黨協助組織龐大而有包袱的共同民主黨，持續推動削弱檢方權力的工作。

不論主張曹國的偽造公文案，是否無辜，這回許多進步陣營支持者，特別是40歲以上、比較偏向剛性的進步陣營支持者，都與高女士抱持著類似想法。這回，進步派支持者出現「分裂投票」的現象——他們決定區域議員票投給民主黨候選人，不分區政黨票則投給革新黨。

他們認為，檢察官在南韓，本身具有龐大權力，卻不受約束制衡。而尹總統過往在檢調系統內，已培養出自己的子弟兵或社交圈，就算現在當上總統、不再是檢察官，也仍容易於檢調系統內發揮極大影響力，存在干預司法調查或濫權的可能性。

事實上，近半年來，包括《JTBC電視台》在內，南韓已有4家媒體與旗下記者住處，遭檢調搜索，他們剛好都報導過與李在明有關的土地開發弊案，或揭發尹總統在競選期間的爭議。

國民力量非常對策委員長（即過渡時期黨魁）韓東勳，過去與尹總統同為檢察官，尹錫悅任... — 國民力量非常對策委員長（即過渡時期黨魁）韓東勳，過去與尹總統同為檢察官，尹錫悅任命其為法務部長，尹與韓兩人皆反對曹國提出的司法改革。圖／美聯社

▌保守派猛攻李在明與曹國「是罪犯」

而面對尹總統與政府團隊連帶爭議，使「政權審判論」的逆風，漸趨強烈，國民力量已開始無力招架。最後已變成，操盤與領軍選戰的韓東勳，不斷試圖為前主子「收爛攤子」，最後已無力到只好「切割」，只能不斷猛攻李在明與曹國的官司爭議，並呼籲保守派支持者集結，逆轉頹勢。

「各位若把票投給我們，國民就會贏；各位若放棄或不出來投票，那犯罪者們就會贏。我要發出強烈訊息，請大家一定要前往投票所！再怎麼樣不了解大韓民國，都不該選擇犯罪者吧？各位，要為我們未來負責任的人，您會希望是像曹國和李在明那樣的人嗎？我們都不是這樣的人吧？我們都是正直的人吧？請各位守護大韓民國！」

選前最後關頭，國民力量非常對策委員長韓東勳，來到首爾地鐵的雙門站前，在選舉車上，對選民呼籲。造勢現場，「犯罪者」是韓東勳最頻繁使用的詞彙。他透過強調李在明與曹國皆「有案在身」，強調國民力量存在的正當性，力促選民票投執政黨，讓尹錫悅總統能更順利推動施政。

「尹總統的政治資歷還不足，對組織管理，完全不行，反觀在野黨在這方面就很熟稔。這回選舉實在太沒有戰術了，也讓執政黨有太多冤枉之處…但在野黨營道德淪喪，前科者與犯罪者挾黨自居，既然大韓民國都引領起了韓流，我覺得應先改革政治，讓正直與誠實的人來為選民服務。」今年72歲的選民鄭先生說道。

國民力量的競選場合，像鄭先生一般，偏中高齡的選民居多。鄭先生很清楚尹總統的用人問題和近來引發的爭議，但仍希望給尹總統施政上更能如魚得水，於是決定在國會選舉中，把票投給執政黨。但於此同時，也有人既不滿主流兩大政黨的競逐，也對曹國的崛起，抱持懷疑。

▌正義黨的全軍覆滅

「對我來說，『政權審判』或『政權支援』都不重要，像我關心的是環境、照護與平等價值議題，比如財產有無被均衡分配，我認為在這些領域上，尹錫悅都是相當不振的總統。總統該有的品味、言行與權位意識，他和我期待的所差甚遠。但南韓嚴重地卡死在兩黨政治上，我會傾向投給有新政治理念的人。」居住在首爾西大門區的31歲選民曹女士說道。

曹女士認為，傳統兩大政黨只集中在教訓彼此，卻已不再為努力社會議題發聲，比起討論「政策」，更花費心思在「政治聲勢」上，讓她覺得可惜。談到曹國，她則表示：「我覺得他是在利用自己私德問題，營造成受迫害形象，來營造政治聲勢。」

對曹女士而言，選舉結果也沒有讓她太過欣喜。既存的兩大黨之外，向來積極為勞工權益、性少數者與環境問題發生的正義黨，這回與綠黨組成策略聯盟。正義黨過去兩回國會選舉，都拿下6個席次，這回於選區與政黨票區遭逢「全滅」的命運。

由於曹國妻女爭議案爆發時，當時正義黨出面力挺曹國，招致許多黨內成員與支持者反對，直到曹國妻子與曹國本人先後被判有罪（註：曹國本人仍待三審定讞），正義黨開始出現支持者脫離現象，黨內也針對領導階層如何回應社會議題，雜音不斷。

加上兩年前總統大選，正義黨前黨魁沈相奵，出馬與尹錫悅與李在明角逐總統，最後僅獲2.5%得票，在尹、李票差僅為0.7%的情況下，許多進步派支持者責怪沈相奵的分裂，是造成尹錫悅勝選的元兇，對正義黨的批判，更為激烈，使正義黨聲勢走衰，並在這回選舉中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