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砲火的戰爭》:現代戰爭萬物皆兵的「武器化浪潮」
▌本文為《沒有砲火的戰爭:從經濟制裁、文化入侵到網路資訊戰,在世界強權博弈中求生的新形態戰爭指南》(高寶,2023)書摘
那是二○一四年二月二十三日清晨, 在莫斯科西方、弗拉迪米爾.普丁(Vladimir Putin)的新奧加廖沃官邸(Novo-Ogaryovo)。會議持續一整晚,討論鄰國烏克蘭剛爆發的危機:一連串示威抗議終於將親俄派前總統維克多.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拉下台。普丁對安全局長說:「我們必須開始行動,讓克里米亞回歸俄國。」
烏克蘭的克里米亞半島在一九五四年之前都隸屬俄羅斯,至今依然是莫斯科黑海艦隊(Black Sea Fleet)的基地,既有情感意義也有策略價值。
在克里米亞,支持新任親歐派政府的遊行很快就槓上敵對陣營的示威。參與成員除了熱切渴望回歸莫斯科的狂熱分子,還有半游牧民族哥薩克人、惡名昭彰的摩托車幫派夜狼(Night Wolves,普丁曾與他們共騎出遊),以及殘暴的在地自衛義工隊。多數人其實是克里米亞兩大地方幫派賽勒姆(Salem)和巴斯馬基(Basmaki)的成員。俄羅斯聯邦安全局(Federal Security Service,FSB)探員謹慎權衡後施以威脅利誘,想要讓這兩方仇家合作。就目前來說,雙方確實聯手了。一場精心策畫的選舉造勢大會就此展開,它放大並激化了對烏克蘭政府的憤恨,指責這個遠在天邊的政府長年忽視克里米亞這塊土地。聽命行事的名嘴發出警告,指出克里米亞人正面對來自基輔的壓迫;在有心人士的煽動下,群眾怒火沸騰。
二月二十七日,俄羅斯特種部隊占領當地政府的辦公大樓。這些「小綠人」(little green men,即秘密武裝人員)身上沒有任何代表身分的徽章,莫斯科則是否認與小綠人有任何關聯。這些花招這麼明顯,卻還是讓基輔與西方國家停下來想了想:難道他們是傭兵?還是黑海艦隊的獨立行動?這點遲疑就足以讓入侵者先發制人,困住烏克蘭駐防軍、掐住半島咽喉。同時,只要駐守半島的烏克蘭指揮官倒戈,莫斯科就會給予晉升與榮耀。俄羅斯軍事情報局格魯烏(Glavnoye Razvedyvatel'noye Upravleniye,GRU)部署一連串探員、假資訊與網路攻擊,切斷克里米亞與基輔之間的溝通管道。
這些未經訓練的「志願軍」手握神秘新穎的武器,即使他們的行動沒什麼戰術價值,卻在俄羅斯軍力系統性封鎖半島時為他們的推諉裝傻提供掩護。
到了三月一日,他們扶植自己的克里米亞首相並逼迫拒絕叛逃的防衛者投降。新首相和前述的「志願軍」關係密切。俄羅斯援軍公開從海域、空域入境,鞏固地區安全。俄羅斯幾乎不費一槍一彈,就將克里米亞收為囊中物(僅五人死亡:兩個平民、兩名烏克蘭士兵及一名誤擊自己槍枝的「志願軍」)。在這場行動中,顛覆政權、犯罪活動、誤導的重要性絲毫不輸軍隊兵力。
對某些人來說,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行動、正港「混合戰爭」(hybrid war)的首次長征。即使欺騙與變節不是什麼新把戲,但一門全新產業就此誕生,其間專家、分析師、寫手,致力揭露所謂的「新型態戰爭」。在外交與治國的光譜中,這是否就是最具影響力的一端?或是與衝突本質不同的玩意兒?或者它僅僅是正常狀態?也許我們的辭彙仍不足以形容一二。
混合戰爭。灰色地帶戰術。不對稱作戰。容忍度作戰。超限戰。非線性戰爭。一票新詞彙湧現,卻無助於幫助我們理解實際情況。
事實上,有人認為這是「吉拉西莫夫主義」(Gerasimov doctrine),指的是源自俄羅斯參謀總長瓦列里.吉拉西莫夫(Valery Gerasimov)將軍的惡毒構想。這套主義根本沒有學說可言。我早該知道這一點,但當時的我輕率天真,發想出這個詞彙當作文章標題,完全沒有想到有人會把它奉為真理(編按:作者本人就是這個詞彙的創作者)。
這則故事告訴我們要小心那些時髦吸睛的標題,因為它們的影響力最終可能遠超過內文。
只是,假使「吉拉西莫夫主義」一詞不曾出現,也許還是會有其他名詞吸引評論家的注意。畢竟,人人都想要、也需要相信新事物正在崛起。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現在甚至成立歐洲混合戰爭威脅對策中心(The European Centre of Excellence for Countering Hybrid Threats),即使他們對這些威脅究竟為何尚未形成真正共識。對此,莫斯科也一心相信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NATO)同樣有自己的混合戰爭,並發揮神秘的技巧煽動叛亂,對抗俄羅斯在阿拉伯世界及後蘇聯歐亞大陸的盟友。
這場戰爭的主題是其中一套混合方法。超限戰的概念起源於一九九○年代的中國,意指即使面對科技更先進、兵力更強大的敵人,只要把衝突轉向經濟、領土甚至法律領域就會有勝算。在西方,混合戰爭威脅對策中心將「混合威脅」定義為「由國家行為體或非國家行為體主導的行動,結合檯面上或下的軍事或非軍事手段,削弱或傷害目標」。混合戰爭這句術語最早由美國軍事思想家法蘭克.霍夫曼(Frank Hoffman)所創,特別用來解釋非國家武裝勢力如何得以和正規軍一較高下,比如黎巴嫩境內的真主黨(Hezbollah)激進活動和以色列軍隊。到了現在,它已衍生出更廣泛的意涵,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組合物:涵蓋戰地作戰、秘密反叛、假資訊、網路攻擊以及雙方可以投入的任何手段。
隨之到來的還有「武器化浪潮」(weaponisation wave),誹謗、天氣、貓咪萌圖等事物或概念通常都與衝突沾不上邊,突然間卻成為主流媒體乃至政治論述的一部分(為什麼是萌萌貓咪?這是因為惡意資訊如果結合吸睛、可分享的社群貼文,就可以傳播更廣泛)。這個原本只是半認真半自嘲當作本書標題的術語如今卻成為爆紅用詞。
社會學家桂格.麥森(Greggor Mattson)發現,「武器化」這個字眼雖然已經出現幾十年,真正受到矚目卻是在二○一七年,八成和二○一六年美國總統大選與俄國介入的說法脫不了關係。也因此,它不僅模糊百姓生活和野蠻衝突的邊界,也反映出一種對失落世界的緬懷:一個百姓生活和野蠻衝突涇渭分明、卻從未存在過的世界。
突然間,一切都能成為武器,萬事在軍事隱喻下都成為延伸的兵陣(甚至軍火庫),充斥在我們四周。諷刺的是,真實戰爭的語言越來越平淡委婉(像是「投送系統」 造成「連帶傷害」),老百姓言論的戰力卻越來越強:「藥物戰爭」、「對抗疫情」,幾乎什麼事都能冠上軍事術語,英國首相鮑里斯.強森(Boris Johnson)甚至盛讚疫苗即將問世的消息是「科學騎兵」正「翻山越嶺而來」。某種程度來說,這可能反映出,在這個新時代,恐怖分子的炸彈或對手的制裁在任何時候都能傷害任何人,迫使我們被召喚進入一座無形的戰場。
但實質上「新型態戰爭」是一個有問題的概念。沒錯,現代世界彼此牽一髮而動全身,緊密的程度前所未有,提供各國不用出兵打仗也能開戰的戰場。沒錯,下一章將會討論,國與國之間公然地真槍實彈地打一場仗不但越來越沒用處,也越來越負擔不起。然而,打從一群山頂洞人擺好陣仗打算與另一幫山頂洞人搶住最乾燥的洞穴起,每一場戰爭都是「混合」式。只有在電玩遊戲裡,打贏戰爭的方式才是殺光每一名敵人。反之,戰爭是強制外交的一種極端形式、是一種本質為政治的行為,也是藉由降低對方抵抗能力,將自身意願強加於他人的手段。刺傷士兵、夷平城市,這些都只是達成目標的手段,同時必須配合打擊對方士氣的努力才可能奏效。
這就是己卸下士兵身分的英國理論家貝索.李德哈特(Basil Liddell Hart)在寫下這句話時想表達的概念:「在所有決定性的戰疫中,打破敵方身心平衡就是瓦解對方最重要的前奏。」或者,正如退役的美國學者外交官喬治.肯楠(George Kennan)所說的政治作戰:「國家用盡戰爭之外的一切手段達到國家目標。操作手法同時包含公開與非公開行動,範圍始自政治結盟、經濟措施……以及『白色』宣傳等檯面上活動,直到檯面下的秘密行動,諸如暗中支援『友善的』涉外分子/境外勢力、『黑色』心理戰、甚至鼓勵敵國內的地下抗爭活動。」李德哈特寫於一九五四年,肯楠寫於一九四八年。
確實,近年以來,每位軍官學員都讀過《孫子兵法》,這位中國哲學家將軍在二千五百年前就寫下了「兵者,詭道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等格言。他的理念並無過人之處,本來就是每位將軍都該懂的道理,孫子不過是將這些言論系統性編纂成冊。
維京酋長會釋出麾下的狂戰士,他們浴怒火、披熊皮,目的不只是彰顯突擊隊的身分,同時是為了嚇阻敵人。十四世紀,蒙古軍隊派出突擊隊,以馬匹拖行樹枝揚起沙塵,看起來就像是主力部隊的規模盛大。一四三五年,在法國的查理七世(Charles VII)精心策畫下,勃艮第公爵(Duke of Burgundy)倒戈,成為英法百年戰爭的轉捩點。打擊士氣、誤導、顛覆政權,例子不勝枚舉。現今世界也許已找到擾亂敵方判斷與士氣的新方法,但本質精神仍未曾改變。
《沒有砲火的戰爭:從經濟制裁、文化入侵到網路資訊戰,在世界強權博弈中求生的新形態戰爭指南》
作者: 馬克.伽略提(Mark Galeotti)
譯者: 周玉文
出版社:高寶
出版日期:2023/05/31
內容簡介:在萬事皆能武器化的年代,如何在看不見的攻擊中生存?假性和平時代,不穩定已成為新常態。如何突破陰謀論、貿易封鎖、政治阻撓,翻身為影響力大國?使用槍枝、炸彈和無人機進行戰鬥的傳統衝突,已經變得太昂貴而無法發動,不受歡迎,也難以管理。我們的世界正進入一個經常被忽視、從未被宣布和永無休止的長期低度衝突時代。國際安全與俄羅斯專家馬克.伽略提提供一套全面且開創性的調查,展示了新形態戰爭如何透過虛假信息、間諜活動到犯罪以及顛覆一切達到目的,並詳細說明該如何生存、適應和利用這一新現實所帶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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