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在手,跟我走(下):土耳其「政媒一體」,讓選民變成順民?
文/楊庭輝(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儘管近年土耳其的經濟狀況每況愈下,但厄多安仍得到不少民眾的支持。誠然,選前不少民調結果反映厄多安的支持度落後於反對派陣營的基里達歐魯,但當中有不少顯示他仍有逾四成的支持。
厄多安由2003年掌權至今,首十年透過有條件推動土耳其自由經濟和社會保障和服務,舒緩了不少民眾的貧窮狀況。當然,厄多安後來的量化寬鬆和低息政策,導致土耳其里拉急速貶值,國內通膨問題日益嚴重,不少基層民眾因而飽受生活上的痛苦。然而,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訪問研究員阿斯莉·艾丁塔什巴斯強調,由2013年起,厄多安已轉為主打民族主義和身分政治的議題,這種民粹路線看似邏輯不夠嚴密,卻成功鞏固土耳其國內大批保守傾向的穆斯林遜尼派選民的支持。
美國海軍陸戰隊大學國家安全研究副教授Sinan Ciddi,和主力評論中東及北非事務的美國外交關係協會高級研究員庫克(Steven A. Cook)於5月17日在《外交政策》發表文章分析指,
選民雖然會考慮投票支持哪個候選人才可令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但這種考慮並不一定只從經濟角度出發,而可以是出於整體的主觀感覺。
保守傾向的穆斯林遜尼派選民也許同樣面臨經濟拮据的情況,但他們可能因厄多安刻意強調穆斯林身分而感到更有安全感。亦有穆斯林女性信徒憂慮,倘若厄多安敗選,她們便會失去在公眾地方戴頭巾的自由。值得一提的是,厄多安的民粹路線結合了伊斯蘭保守主義和世俗的民族主義,而非單純繼承土耳其國父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ürk)的大伊斯蘭主義。
兩者的最大分別是:凱末爾主張推動土耳其伊斯蘭化,徹底摒棄鄂圖曼帝國留下的遺產與包袱,厄多安則希望借助鄂圖曼帝國昔日的輝煌、同時吸納世俗民族主義者的支持。畢竟,單是獲得穆斯林保守主義者的支持,並不足讓他長期屹立於土耳其政壇。因此,有評論認為,厄多安的做法是以民族主義沖淡伊斯蘭主義。不過,儘管厄多安公開發表言論時多以民族主義為主軸,但他推行的公共政策仍帶有不少伊斯蘭主義的色彩,例如他堅持實施低利率的公共財政政策,便是源自伊斯蘭金融觀的理念。
誠然,西方世界過往一直不乏對厄多安口誅筆伐的行動,但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土耳其研究項目總監恰普塔伊於5月4日《外交事務》發表的文章強調,約八成土耳其人口只懂土耳其文,西方世界輿論對他們直接的思想影響並不大。況且,厄多安透過與其關係密切的商人控制了國內大部份傳媒,嚴格限制了土耳其大地震的資訊發放,亦甚少提及到土耳其去年通脹率高達85.5%和長年累月的通脹問題,而把討論轉移集中至他領導下的工業和軍事成就,例如土耳其如何成功生產出直升機航母海軍艦艇、首輛本土製造的汽車,以及近月在黑海勘探出天然氣等——厄多安希望向民眾灌輸的訊息是,他是唯一能夠帶領土耳其在國際舞台重新站起來的希望。
近年社交媒體興起,厄多安亦不敢怠慢。他一方面把大內宣戰線拓展至社交媒體,另一方面在2020年修例加強對社交媒體平台在土耳其國內營運的管控,例如:要求它們必須在土耳其設立辦公室,變相令它們受到土耳其法例的監管;以及任何發放厄多安政府眼中不容許的消息和論述的行動,也可招致巨額罰款,甚至是牢獄之災。
相較之下,基里達歐魯只能在家居的廚房餐桌前錄製影片然後放上網,大部分甚少在網路搜尋政治資訊的農村地區選民,根本難以接觸到他的競選宣傳。他們從喉舌媒體接收到有關基里達歐魯的訊息,全都是鋪天蓋地攻擊他與庫爾德族恐怖組織和居倫運動(Gülen movement)有聯繫,而厄多安並沒有鎮壓任何異議人士,所有被捕或被通緝的人都是與恐怖組織有聯繫,甚至積極參與恐怖活動。親厄多安的學者Ibrahim Karatas今年3月24日在土耳其國內的英文報章《沙巴日報》發表評論文章還稱:沒有獨裁政權會容許異議人士稱呼自己的國家領袖為獨裁者,但土耳其反對派可以長期使用煽動性甚或誹謗性的言詞抹黑厄多安而繼續參選,由此足證,厄多安治下的土耳其的言論自由足夠有餘。
固然,我們不能假設所有從土耳其喉舌媒體接收到政治訊息的選民都會照單全收。即使是政治立場較保守的選民,也可能對厄多安累積了一定程度的不滿。但是,我們亦不能忽略,不少選民已習慣了厄多安的長期管治。5月11日,《紐約時報》刊登了一篇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社會學系教授Cihan Tugal評論土耳其政局的文章,當中提及,正義與發展黨成為執政黨多年,其在全國建立的地區連繫始終較反對派陣營深入廣泛,當中小至鄰居衝突的調解工作及各式各樣的福利派發,都是由這個政黨包攬居多。
總監恰普塔伊亦提及,厄多安對利用國家資源謀求個人政治利益一事已是嫺熟不已。土耳其總統第一輪選舉不足一星期前,厄多安就運用總統職權宣布公務員大幅加薪45%,這明顯是他趁選舉臨近以國家資源收買選票的舉動,代價卻由國家的庫房承擔。
反對派陣營和其支持者一直強調,若由厄多安掌權下去,土耳其政治必然愈趨獨裁,其經濟問題必定更糟糕。反之,如果基里達歐魯勝選,他會盡快修正部分土耳其的內政和經濟政策,例如釋放政治犯、放寬對新聞和言論自由的限制、重新賦予土耳其央行獨立運作的權力等。不過,教授Cihan Tugal指出,反對派陣營提出的經濟政綱也有說服力不足之處,例如它們希望重新吸引外國直接投資,以及廢除土耳其國家主導的大型經濟項目(如製造汽車和造船的計劃),卻沒有留意到,目前全球經濟不景,即使土耳其廢除了厄多安的經濟政策,也未必能有效重新吸引外資,而廢除了大型的國家經濟項目,卻未能提供理想的替代政策,這正是反對派選前的一大隱憂。
研究員阿斯莉·艾丁塔什巴斯也坦言,土耳其的經濟問題根深蒂固,並非反對派上台後便可迎刃而解。厄多安勝出總統選舉後,《德國之聲》刊登了一篇由長期關注土耳其政治的資深記者Erkan Arikan的評論文章,他同樣認為:
再者,部分評論擔憂,土耳其反對派上台後會導致土耳其在外交上失去自主的空間。那些評論傾向認為,美國和歐盟近年在地緣政治上的影響力已不如2000年代初期,因此寄望土耳其不要把所有籌碼押注在西方上。厄多安以瑞典容許示威者焚燒《可蘭經》為由阻礙對方加入北約,北約的西方成員國對此頗有不滿,但此舉在土耳其國內贏得了伊斯蘭保守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的歡呼聲。
值得一提的是,厄多安得到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賓·沙爾曼 (Mohammed bin Salman)和俄國總統普丁的支持。2022年土耳其面臨通膨危機之際,沙烏地阿拉伯王儲向土耳其央行提供50億美元,讓其經濟得以繼續流動。普丁則在同年7月透過俄羅斯國家原子能公司支援土耳其在南部興建「阿庫尤核電站」;今年4月27日,普丁與厄多安也以視訊方式參與核電燃料交付儀式、並展開對話,這個舉動可被解讀成普丁協助厄多安打能源安全牌為其助選。對普丁和沙烏地阿拉伯王儲而言,作風愈趨獨裁和疏遠西方的厄多安,遠較於要修補「土耳其—西方」關係的基里達歐魯讓他們安心。因此,總監恰普塔伊和《新聞週刊》記者安德魯·史坦頓(Andrew Stanton)在選舉結果出爐後也直言,
厄多安的勝選等同普丁勝了一仗。
綜合上述因素,厄多安連任土耳其總統並非完全無跡可尋。研究員阿斯莉·艾丁塔什巴斯在今年4月曾警告,坊間對基里達歐魯選情樂觀的看法過於盲目。雖然土耳其的政治選舉相對公開,但由此至終也不是真正對反對陣營公平。
她同時認為,基里達歐魯只有在土耳其總統選舉中得票率明顯佔優,才有望登上總統;如果他的得票率只領先厄多安2%或以下(即得票率51%或以下),後者將有很多「本事」不承認選舉結果。恰普塔伊則準確地預計到,厄多安盤算先爭取贏得國會大多數議席,然後在準備次輪選舉期間游說選民,只有他能夠連任總統,土耳其才可維持穩定。
厄多安在這次的選舉博弈確是贏了,只是土耳其面臨的危機將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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