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被爆者:日本的核廢決選擇
這是終結核武的開始。
──Thurlow節子(被爆者、《禁止核武條約》重要推手)
2017年10月6日,諾貝爾委員會宣布「國際廢除核武運動(ICAN)」獲得本年度的諾貝爾和平獎。ICAN由來自101個國家的468個NGO所組成,獲獎的原因是因為其在今年7月,成功促成122個國家支持《禁止核武條約》。
然而,對比石黑一雄獲得文學獎時立刻送上祝福,一向以「唯一戰爭被爆國」、「擁核國與非核國之間的橋樑」自命的日本政府,卻選擇在ICAN得獎當下不理不睬。諷刺的是,ICAN其中一位國際營運委員川崎哲正是日本國民,ICAN也與日本的被爆者團體有著合作關係。日本外務省官員甚至表示:
正面對威脅(北韓核危機)的我們和遙遠國度的立場是不同的。
日本政府的態度,引起了國內的反彈與批評。或許是因為批評聲浪之故,日本政府在隔了兩天後的8日終於發表了祝賀聲明,但在聲明中仍不忘強調其所謂的「要正視現實」的立場。
作為唯一在戰爭中被核子業火所焚燒的國家,日本人對於核武有著特別的認知。「核武乃絕對惡」的想法,不只存在於曾經親身體驗了核武的非人道性的被爆者之間,也深入到了許多日本人的心中。在日本,呼籲全世界廢棄核武的反原水爆社會運動、和平運動(日文的「原爆」與「水爆」分別是指「核彈」與「氫彈」)早在1950年代便已開始。
日本政府方面,除了長年堅持「不持有、不生產、不引進」的非核三原則之外,自1994年村山政權不懼美國壓力提出「究極的核廢絕」決議起至今連續24年,不論是革新或是保守執政,日本政府每年都在聯合國提出核武廢絕案,並且得到多數國家贊成而通過。
然而,這樣的日本政府如今卻在對《禁止核武條約》的表態上,做出了令日本國內外感到失望與憤怒的選擇。
▌當政府不再與被爆者同在
過去十年,在ICAN與其他國際組織的奔波下,《核不擴散條約》體制自1995年以後便停滯不前的困境,終於得到突破,並於今年7月成立了全球第一個全面性禁止核武的國際條約——《禁止核武條約》,為世界核廢絕運動踏出了嶄新的一步。
該條約之所以能夠成立,與日本的「被爆者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長年致力於核廢絕的被爆者Thurlow節子,就曾被參與條約交涉代表評為「承擔起了特別的角色」。條約的前言,也採用了以日語發音寫成的「Hibakusha」(被爆者),來描述核武受難者。
在今年弔念核爆受難者的廣島市與長崎市和平紀念典禮中,兩位市長所朗讀的廣島和平宣言與長崎和平宣言,都正面評價了《禁止核武條約》,並呼籲中央政府應該盡速加入條約。
(日本政府)連《禁止核武條約》交涉會議都不願參加的態度,是被爆地完全無法理解的。做為唯一的被爆國,請政府以盡速參加《禁止核武條約》為目標,並修改依存於核保護傘之下的政策。國際社會正在等待日本的加入。
──2017年長崎和平宣言
但是,日本政府卻從一開始就明確地表示了反對《禁止核武條約》的立場。
早在去年10月,聯合國大會第一委員會(裁軍)的「制定法律上禁止核武的條約,並且自2017年開始交涉」的決議中,日本就投下了反對票。時任外相岸田文雄表示,條約是在「助長核保有國和非核國之間的對立」——直到今天,這仍是日本政府對於《禁止核武條約》的官方看法。
今年3月《禁止核武條約》交涉會議開始。日本政府代表在出席開幕式表明「不參加」之後,便不再出現於交涉會場(在野黨日本共產黨倒是有出席會議);會場上支援被爆者演說的口譯也是由NGO擔綱,日本政府完全沒有提供協助。
日本政府一連串的抉擇,引起了來自日本國內與國際上的各種失望、不滿與憤怒之聲。如演員渡邊謙就在2016年直接公開批評道:
就只會追隨擁核國沒有自己的意見嗎?這個國家要往哪裡去!
在聯合國紐約本部的交涉會議現場,空缺的日本代表席桌面上被放置了被爆者所折的紙鶴。在紙鶴的兩翼上,分別載著「nuclear ban」與「wish you were here」。小小的紙鶴身上,道盡了全世界對日本的期待與失望。
面對日本政府如此的迴避態度,ICAN在獲獎之後的記者會中特別點名,指稱這是「對於七十多年來不斷警告人類核武的危險性與訴求核廢絕的被爆者的背叛」。
然而,即便各種批判聲浪接踵而來,日本政府仍然不改其反對條約的見解。即使條約擁有122個國家的贊成(參與交涉國中唯二不贊成的,是投下反對票的荷蘭與棄權的新加坡)而通過之後,政府仍然堅持「條約無助於核廢絕,只會加劇對立」、「要正視北韓的威脅與安全保障環境的現實」的立場,並不斷重聲:「日本政府一向支持核廢絕」。
日本政府的說詞,顯然並不被買單。除了被爆者與核廢絕團體發出抗議之聲並要求政府加入條約之外,以自交涉階段便持續批評政府「放棄『擁核國與非核國之間的橋樑』此一角色」、「放棄身為被爆國的責任,背叛了被爆者與許多國民」的朝日新聞與每日新聞為首,許多媒體也抨擊政府對於條約所抱持的立場。
▌日本核廢決議案:「簡直就像擁核國提出的決議」
在各界的批評聲之中,日本政府於10月中上旬在聯合國大會第一委員會提出了今年度核廢絕決議案。然而,宛如是要和《禁止核武條約》分庭抗禮一般,今年度的決議案除了完全沒有提及條約之外,相較起往年日本政府所提出核廢絕決議案在表現上更是只能稱為「大幅退步」。
在去年的提案中,提到了「對於核武的所有使用所造成的人道上的毀滅性結局之深刻擔憂」,今年的提案卻把「所有」一語刪除;另外,去年的提案也明確要求擁核國實踐NPT條約第6條之義務——全面性廢除核武,但上述論述在今年被刪除,僅改為要求各擁核國要完全實行NPT條約。
這份提案,被外界認為是以否定核廢絕的「核抑制力論」為前提,替使用核武留下了空間。套用川崎哲與長崎市長田上富久的批評:
簡直就像擁核國提出的決議。
如此的提案,當然引來了嚴厲批判。除了有ICAN幹部直言表示「非常失望」,沖繩時報亦批評,今年的決議只是離真正的核廢絕更遠而已。
聯合國的議場上,許多往年支持日本核廢決案的國家在今年都相繼對日本發表了批評演說;儘管本年度的核廢決議案仍獲得144個國加的贊成而通過,但相較於去年,還是大幅減少了23國。
1994年首次提出核廢絕案時擔任外相的河野洋平,也批評政府現行的做法只會被人說是在核廢絕上,採取雙重標準而已。縱使如此,現任外相河野太郎(河野洋平之子)仍然不把來自各界的抨擊當一回事,持續重複「《禁止核武條約》無助於推進核廢絕」、「要從國防角度出發正視國際現實」的論調,並且自吹自擂道本年度的決議案有益於推進核廢絕。
但從往年投下棄權票的英法兩個北約擁核國,今年卻反而贊成日本提案這點來看,或許多少就可以看出今年日本政府的「真心」到底如何。
日本政府對於《禁止核武條約》的態度,當然與依附於美國核保護傘之下的日美軍事同盟關係,密不可分。長崎大學核武廢絕研究中心的鈴木達治郎教授就認為,日本應該盡速解消「核廢絕與核保護傘」的矛盾;而在《禁止核武條約》成立與ICAN得獎的當下,恰恰正是日本轉換依附在核抑制力論之下的核外交政策的好時機。
擁核國的存在只會製造出更多擁核國,NPT也無法阻止新的擁核國誕生。如果日本政府真的如此希望北韓非核化,則更應該積極贊同《禁止核武條約》,而不是繼續順從只會促進核軍備競賽、將世界帶往毀滅邊緣的核抑制力論。
「唯一戰爭被爆國」同時又是「美國核保護傘之下的軍事同盟國」的日本,倘若贊成條約,勢必能夠進一步推動國際輿論。日本國憲法第9條的發案者幣原喜重郎曾說,要讓全世界從永無止盡的軍備競賽蟻獅地獄中脫離,率先拋棄武裝的「狂人」是必要的;而日本,正有著能夠達成這個歷史性使命的可能性。
現在的日本,還能夠成為在核廢絕道路上「打開世界史之門的美妙狂人」嗎?
核武是殘忍且非人道的兵器。「應該要廢絕」。這是世界壓倒性的聲音。我在此於希冀和平的各位面前衷心發誓:我會繼承在這七十年中倒下的許多同伴們的遺志,為了實現沒有戰爭、沒有核武的世界,在我的有生之年,會做為從戰爭與核武被害中倖存的證人,繼續在全世界述說戰爭與核武被害的真實樣貌。
──2015年長崎和平紀念典禮 和平誓言 谷口稜曄(1929-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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