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馬拉維的警世:東亞「後ISIS時代」的來臨
文/曾朗天(The Glocal助理研究員)
儘管上個月(6)是齋戒節,伊斯蘭恐怖份子對菲律賓的毒害卻從未休止。由馬巫德集團(Maute Group)和阿布沙耶夫(Abu Sayyaf)主導的作戰團隊依舊在馬拉維市中負嵎頑抗,以出其不意的街巷戰回應政府軍的空襲,三百多條人命就此成為伊斯蘭國的祭品。
前陣子,北民答那峨島的伊利甘臨時難民營中,菲律賓總統杜特蒂請求人民原諒政府實施戒嚴令和軍隊的重奪攻勢,承認軍事行動是對付極端伊斯蘭武裝分子的必要之惡。總統承諾重建這個飽受極端組織所蹂躪的城市,把個人威信都押注在無日無之的城郊游擊戰中。殲滅伊斯蘭國武裝分子成為重建和平的必要條件,卻把南拉瑙省以致整個棉蘭老穆斯林自治區的歷史時空都直接刪除。
在杜特蒂口中,彷彿伊斯蘭國突然憑空出現在菲律賓,執行他們的「全球哈里發大計」。但如此斷裂的敘事觀卻把最基本的問題也省略:遠在中東的伊斯蘭國究竟為什麼需要菲律賓?
若我們重讀菲律賓、伊斯蘭教和恐怖組織的交鋒角力,不難發現雖然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自稱伊斯蘭國的東亞代理人,現實跟中東的關係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緊密,更多是在地組織借其名去掩蓋本身動機。整個衝突對菲律賓以至東亞地區的影響,所指涉的是東亞恐怖組織的進退失據、金三角政經交合和本土組織區域化。傳統論述只會粗淺概括為「伊斯蘭國進軍東亞」,然而地方恐怖組織跨區合作,進行失去核心統領、意識形態流動、孤狼式自發繁殖的恐攻,才是我們真正要面對的後ISIS年代。
▌為何打著「伊斯蘭國」的名號?
在五月底,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在南部馬拉維與政府軍展開城郊巷戰。據菲方解釋,恐怖組織是為了報復政府對阿布沙耶夫首領哈比倫(Isnilon Hapilon)的搜捕行動。哈比倫在2015年向伊斯蘭國宣布效忠,自認為「東亞使者」,並積極拓展極端伊斯蘭勢力;外界解讀這次的衝突,是伊斯蘭國在菲律賓建設「東亞維拉亞特」(East Asia wilayah)的第一步。「東亞維拉亞特」源自阿拉伯的行政單位概念,伊斯蘭國多次在官方刊物中將之定義為包含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南泰、緬甸和日本的泛東亞政治領域。
雖然哈比倫自舉黑旗統領極端份子,但近年的伊斯蘭國官方刊物《Dabiq》對他的形容,卻只是一位酋長或土地領袖(Emir),而不是地方官(Wali,wilayah的管理人),可見伊斯蘭國並沒有如實賦權予哈比倫,而兩者聯繫亦沒有預期中緊密。另外,原本的阿布沙耶夫並未背負伊斯蘭國強烈的復國史觀和意識形態,反而只是一個針對平民攻擊和時常綁架的無差別暴力組織。但2007年在原首領簡加拉尼(Khadaffy Abubakar Janjalani)死後,出現權力真空,渴望使用極端手段吸引年輕一派支持的哈比倫,故此自立成東亞酋長,藉此吸引成員目光,並提升個人威望。
同時,由於伊斯蘭恐怖組織極度碎片化,同類組織常因此需要用更極端的口號來互相競爭以吸納成員。例如七十年代,發展緩慢和長期受到中央擠壓的民答那峨島,就是摩洛人伊斯蘭分離份子的巢穴,其中摩洛民族解放陣線(Moro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MNLF)是為最著名的反政府組織。MNLF在八、九十年代和菲方達成停火協議,並提交十三省自治區的計劃,雖然最後因總統馬可仕違約,讓雙方回復到交惡狀態,但與此同時,一批好戰的成員決定另組摩洛伊斯蘭解放陣線(Moro Islamic Liberation Front,MILF),繼續反抗政府。
新成立的MILF與政府的戰火,要一直到2014年達成和約,才得以暫時休止。當時MILF按政府要求驅逐數位極端好戰成員,卻又意外地促成另外一個極端伊斯蘭組織邦薩摩洛伊斯蘭自由戰士(Bangsamoro Islamic Freedom Fighters,BIFF)的崛起。六月底發生在南部皮格卡瓦楊鎮(Pigcawayan)的學生人質事件,就是由BIFF所引起的。
由於極端份子組織的碎片化不斷加劇,菲律賓政府往往與一派停火後又得罪另外一派,而投機組織通過破壞協議以吸收其他勢力。在經濟全球化和分裂常態化下,中東的伊斯蘭國成為新生組織的跳板契機。於此,伊斯蘭國就和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連線」了。
所以,與其認為這次菲律賓的襲擊背後是ISIS主導東亞戰略的證據,不如說是菲律賓本土組織面臨瓶頸,急需向外發展的動機和口號。
▌「伊斯蘭國」名號帶來的附加價值
但與伊斯蘭國合作的代價絕對不菲,恐怖組織看似引火自焚的手段究竟隱藏何等盤算?
首先,由於伊斯蘭國難以從中東抽身,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不可能、也不會獲得太多支援。但是,除了提升個人聲望之外,用伊斯蘭國之名作戰還是為組織提供了三個優勢:第一,跳板合作機會;第二,脫離既有範式;第三,吸引東亞目光。
除了阿布沙耶夫外,馬巫德集團的領袖歐瑪.馬巫德(Omar Maute)與阿布杜拉.馬巫德(Abdullah Maute)以及恐怖組織印尼伊斯蘭祈禱團(Jemaah Islamiyah)皆享有緊密網絡,兩者在菲律賓邊陲地帶蘇祿群島(Sulu peninsular)建設了毒品網絡、綁架人質據點和訓練設施。馬巫德兄弟的父親卡亞莫拉(Cayamora Maute)更是MILF的前高層,其家族也設立數個分支組織去拓展離島勢力。
馬巫德組織發展如日中天之時,杜特蒂的毒品戰爭則打壞他們的如意算盤:首先,鄰近區域存在其他先天對手,比如阿布沙耶夫的蘇祿群島派系是惡名昭彰的綁架組織,分薄馬巫德集團的利潤;第二,反毒政策增加毒品交易的販賣成本,進一步打擊組織資金來源。在發展停滯不前之下,建設東亞維拉亞特的「大義」反倒提供一個合作機會,讓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拋棄對立狀態;或甚至號召其他離散組織,集結成名叫「Pintakasi」的暫時性軍團,以對抗菲律賓政府軍的打擊。
「Pintakasi」,即是享有共同目標而同仇敵愾的結盟關係,在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指揮下慢慢成熟起來,展開多邊戰線令菲方陷入泥淖之中。據資料顯示,阿布沙耶夫城市游擊隊(ASG's Urban Terrorist Group)、菲律賓安薩爾.哈里發(Ansar Khalifa Philippines ,AKP)、塔努姆組織(Tanum Group)已合組成「Daulah Islamiyah Wilayatul Mashriq」——意即伊斯蘭國東亞分支,試圖實踐東亞維拉亞特的終極夢想。
伊斯蘭國要求支持者實際佔領土地和執行城市恐怖主義,「馬拉維之戰」於是提供良機,讓組織轉型成「伊斯蘭國模式」——過去菲律賓的恐怖組織大多在密林中運作,但這次的「馬拉維之戰」,卻讓菲方警覺,恐怖組織也有能力在城市執行有效的游擊策略。
伊斯蘭國模式和傳統恐怖組織不同的是,它強調城市恐怖主義和大規模的傷害。南洋理工大學的分析員Jasminder Singh認為,伊斯蘭國模式會為城市帶來長遠的經濟發展和人文社會的傷害,加深中央政府對局部地區的管治壓力。而恐怖組織的放手一搏,卻有機會在零和遊戲中獲取更多人員、資源和地域控制,引入伊斯蘭國模式無疑擴大恐怖組織的運作思維。
在進軍過程中,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可將毒品市場延伸到民答那峨島中央,擺脫在邊緣地區運作的限制。早於五月,杜特蒂就說明毒品收益是恐怖組織的重要資金來源,而經濟部長杜明奎(Carlos Dominguez III)更直接將馬拉維市之戰當成毒品戰爭的延伸。可見恐怖組織的滲透力,因意識轉型而日益增加,只會成為菲律賓管治的難解之結。
馬巫德集團和阿布沙耶夫在極端意識大纛下並肩,其後發展成泛東亞的恐怖組織合作,也不純粹是幻想。南洋理工大學的廖振陽(Joseph Chinyong Liow)教授就指出,目前東亞各國面臨最大的挑戰,是位於菲律賓、馬來西亞和印尼中間的蘇祿海、北沙巴水域、和西里伯斯海的三不管海域。毒品、軍火和人口販賣的路線萌芽於這個群島環伺,管治從缺,任意進出的海域中。基本上,三邊國際水域形成無政府狀態,走私網絡只會在極端思潮下日益壯大,化成組織跨地域合作的基礎。日前新加坡內政部就擔心,極端組織區域化會導致向本土襲擊,繼而首次發出全國恐攻預警。
可是,恐攻憂慮絕非來自伊斯蘭國的擴張,或者根本不存在來自中東的直接威脅,而是從東亞組織的自我激化和孤狼式行動而生。
無可置疑,伊斯蘭國對東亞而言可謂圖騰符號過於實際威脅,其伊斯蘭國模式的在地化才真正值得我們留意。來自中東的指揮不再,東亞恐怖組織在綱領式信條下各自演繹令行動變得難以預測。例如印尼有極端派系對伊斯蘭國式狂熱產生迴響,在舊有血緣關係下滋生出宗教色彩濃厚的地方組織;菲律賓的組織大多建基於黑金經濟,比較看重伊斯蘭國的名聲效應;而馬來西亞越趨伊斯蘭化的政治生態可能催生出個體極端化的恐攻。
面對多元紛亂的後ISIS局勢,伊斯蘭國實際對東亞影響,只剩下從其他地區返回的「回流戰士」,但其精神卻會依附寄生在個體和組織之中,刺激新一輪區域化恐攻浪潮。跨地域反恐變得刻不可緩,菲律賓、印尼和馬來西亞所成立的三方海上巡邏隊(The Trilateral Maritime Patrol Indomalphi)和情報共享機制,將是對抗地域化恐攻的有力武器。
邁入「後ISIS時代」,在東亞局勢不明朗之際,各國能否有迅速反應將是制勝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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