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下社會》到普丁崇拜?庫斯杜力卡「入侵烏克蘭」問題
文/林齊晧
「你瘋了嗎?兄弟相殘是一種罪!沒有戰爭比手足相殺更殘忍了。」這句台詞來自1995年拿下坎城金棕櫚獎的電影《地下社會》,導演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以魔幻奇觀的黑色喜劇,描繪戰火無情與人性荒謬。塞爾維亞籍的庫斯杜力卡,創作關懷脫離不了對戰爭的控訴,對獨裁者政權亦是極盡嘲諷,然而弔詭的是,深知戰火塗炭生靈的名導庫斯杜力卡,卻讓外界極感矛盾地與俄羅斯強人普丁交好。庫斯杜力卡與普丁交情匪淺、惺惺相惜的逸聞,成為國際影壇對這位「反戰導演」最感困惑和抵制的謎。
2022年2月,就在普丁宣布進攻烏克蘭的前夕,庫斯杜力卡接獲莫斯科的邀請,在俄羅斯軍方劇院執導戲劇。曾經獲得普丁親頒國家級友誼勳章的庫斯杜力卡,認為這是莫大的榮幸而欣然接受,但侵略烏克蘭的戰火越演越烈,庫斯杜力卡也同樣招來電影界和影迷的批判:昔日痛批戰爭的導演,為何今日卻甘願擁抱極權?面對如火如荼的烏克蘭戰事、以及越來越多的質疑聲浪,庫斯杜力卡僅平淡回應「不要獵巫」。
諷刺的是,在Twitter上有些推文以《地下社會》的劇照和台詞,感慨地對照現實世界正在發生的戰事,荒謬與矛盾的電影基調,似乎也直接反映在導演自己身上。庫斯杜力卡的「普丁情結」發生什麼樣的爭議?他在名作《地下社會》、以及2016年同樣以戰爭為背景的《牛奶配送員的魔幻人生》中,又說了什麼樣的反省故事?
現年67歲的艾米爾.庫斯杜力卡(Emir Kusturica)是國際影壇著名的導演,曾以1985年的《爸爸出差時》和1995年《地下社會》,兩度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庫斯杜力卡的作品大多與戰爭和冷戰背景有關,《爸爸出差時》描述在南斯拉夫共產黨高壓統治下的破碎小家庭;《地下社會》則是以巴爾幹半島——塞爾維亞——連年不斷的戰火衝突為故事脈絡,在各種政治與騙局的擺盪中呈現人性悲喜劇。
庫斯杜力卡的關懷,多半受其出身背景的影響。他成長於1950年代的塞拉耶佛,這座城市在戰前飽受軸心國的侵略和各方戰火摧殘,戰後納為南斯拉夫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之一,彼時也正是左翼強人狄托(Josip Broz Tito)威權統治、塑造「大南斯拉夫」主義的時期。巴爾幹半島動盪的歷史,直接成為庫斯杜力卡的創作背景,荒謬的黑色喜劇、每部電影必定出現的婚宴與新娘場景,構成了庫斯杜力卡電影的獨特魔幻美學;1995年《地下社會》一作技驚影壇,拿下人生第二座坎城金棕櫚獎。
《地下社會》的故事,從1941年納粹空襲轟炸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勒為始,無情砲彈將城市炸得粉碎、無辜的動物園也難逃滅亡命運。故事透過共產黨員馬可、阿黑,以及情人娜塔莉的三角戀情,帶出塞爾維亞多方勢力競逐、戰爭反覆蹂躪的歷史。
為了躲避戰火和養傷,堅信共產革命必勝的阿黑,被好兄弟馬可安置在大型地下室中生活,但一待卻是超過20年的不見天日,在地下阿黑與親友們渾然不知世界大戰早已結束、仍寄望「狄托同志的反擊時刻」,在地上搖身一變成為革命英雄的馬可,則繼續用彌天大謊矇騙、維持這個地下社會的運作,好為其提供利益。
在地下打造的社會生活圈蔚為奇觀,其中一場在地下舉辦婚禮的著名場景,仍是今日影迷津津樂道的魔幻經典,導演庫斯杜力卡在片中包裹一層又一層的人性純真與欺騙、愛情與政治的交相狂熱,而隨著劇情推進、地下社會的真相曝光,故事也從黑色喜劇漸漸走向了殘忍的命運相殺。長達163分鐘的劇情,一路從二戰推展到蘇聯崩潰、南斯拉夫的激戰,庫斯杜力卡直言不諱地嘲諷虛偽的共產革命、諷刺狄托強人政治,而國際局勢下殺戮不斷、政權更迭頻仍的巴爾幹半島命運,活生生地讓國民家破人亡、愛情灰飛煙滅。
《地下社會》的終局在1991年蘇聯解體、以及隨之越趨激烈的南斯拉夫內戰。從地下社會走到地上的阿黑,變成了塞爾維亞的游擊隊,昔日最好的朋友馬可,則又化身軍火商大發戰爭財。戰爭的瘋狂,讓身處漩渦裡的人們自相殘殺,出賣親友的馬可,被發現真相的親弟弟殺死;娜塔莉意外遭到阿黑的游擊隊處決,而精神狀態極端的阿黑,追尋已逝兒子的幻影而跳入水井中消失——《地下社會》在此轉化為奇幻一般的結局,水深之處竟是穿越到彷彿靈魂彼岸的島嶼,故事死去的角色們在此舉行盛宴。
庫斯杜力卡的結局安排引人深思,在這場盛宴中馬可和娜塔莉愧疚地來向阿黑道歉,問道「你會原諒我嗎?」阿黑的回應則說:「我可以原諒,但不能遺忘。」對話似有國族歷史反省的意味,而劇中原本口吃的馬可弟弟伊凡,在片尾忽然口語流利、並轉頭面向銀幕前的觀眾,打破第四面牆開始訴說:
儘管喜樂酸苦摻半,我們仍應謹記自己的祖國,就像童話故事的開場那樣: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
結局對著鏡頭外的觀眾語重心長,歷來有許多各自觀影者的解讀。有人認為庫斯杜力卡透過祖國悲劇,直指戰爭的殘酷泯滅人性;也有人認為庫氏的創作偏向塞爾維亞的視角,有避重就輕之嫌。但無論如何,《地下社會》確實成為控訴戰爭與極權的經典之作,只不過在鏡頭外的導演,卻是選擇擁抱毀人家園的獨裁者普丁。
微妙的是,塞爾維亞與俄羅斯的雙邊關係,也是從2000年普丁就任總統後開始升溫,塞爾維亞內的親俄派抬頭,也成後來俄羅斯國族論述中的「斯拉夫兄弟」之一員。庫斯杜力卡的南斯拉夫政治認同,很有可能脫胎於此,而實際上庫氏確實有「親近俄羅斯」的痕跡,例如在科索沃問題上,科索沃尋求脫離塞爾維亞獨立,但普丁強硬反對「科索沃分離主義」,庫斯杜力卡本人也親身參與捍衛塞爾維亞團結、反對科索沃獨立的政治活動。
庫斯杜力卡不只一次表示過欣賞普丁的雄才大略,曾在2012年受媒體訪問時表示:
公開支持普丁的言行儘管引起西方影壇側目,但尚未演變成強烈批判的爭議;然而2014年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之後,庫斯杜力卡不僅表態支持,也親赴克里米亞舉行音樂會、大讚這裡是「俄羅斯地區」,當時就引發烏克蘭的強烈不滿和批評。
對俄羅斯的讚賞,讓庫斯杜力卡與普丁的私人交情也漸漸親密,也曾被人拍到在不同場合與普丁聚會吃飯的畫面。兩人後來多次在公開場合露面,2016年11月普丁頒發「國家級友誼勳章」給庫斯杜力卡,兩人開心握手。而同一年稍早的9月,庫斯杜力卡睽違已久推出的劇情長片——《牛奶配送員的魔幻人生》(On the Milky Road)——就傳出因為過度親近普丁而被坎城影展暗中抵制的疑雲。
2016《牛奶配送員的魔幻人生》拿下威尼斯影展的小金獅獎,故事背景以90年代初期波士尼亞戰爭為背景,庫斯杜力卡自導自演、並且找來歐洲女神級演員莫妮卡.貝魯奇(Monica Bellucci)擔當女主角,同樣端出一貫的魔幻奇觀風格,探討戰火下的愛情與人性悲劇。作品的成熟無庸置疑,庫氏影迷也能看出箇中深意,然而戲裡的戰爭強權否定論,卻在戲外成了導演本身的矛盾問題。
2022年就在烏克蘭情勢越趨緊張之際,庫斯杜力卡接獲莫斯科的邀請,起初外傳是庫斯杜力卡要去擔綱俄羅斯軍隊中央學術劇院的演出負責人,而後澄清只是「替劇院執導幾部戲劇」,而且是改編庫斯杜力卡自己的作品。不過相關消息,儼然已讓庫斯杜力卡成了「普丁同路人」,隨著普丁宣告侵略烏克蘭之後,陸續有影迷和影壇人士質疑:難道庫斯杜力卡也會支持進攻烏克蘭?支持戰火在基輔的生靈塗炭?
截至目前為止,庫斯杜力卡雖然沒有對外界表態對烏戰的看法,但對於近期不斷質問他「去莫斯科導戲」的聲浪,僅平淡回應「不要再繼續獵巫」。然而對比著名演員「大鼻子情聖」德巴狄厄(Gérard Depardieu,2013年因為稅務問題而放棄法國身分,成為俄國公民,一度引發爭議),德巴狄厄已經公開表態「反對侵略烏克蘭」,相照之下庫斯杜力卡的不置一詞,顯得曖昧逃避。
烏克蘭的戰爭並不樂觀,Twitter上有人看到防空洞避難的生活,想到了《地下社會》不見天日的場景。基輔動物園的火線撤離,也連結到《地下社會》開場的動物園慘劇。也有人拿出電影中手足相殘的悲劇台詞,感嘆現實世界的苦難輪迴:
「你瘋了嗎?兄弟相殘是一種罪!...沒有戰爭比手足相殺更殘忍了。」
稱呼烏克蘭為親兄弟的俄羅斯,正在以大軍侵略城市。昔日痛批戰爭的國際大導,現在對真實上演的無情戰火沉默無語。
收看更多文章,請訂閱轉角國際facebook專頁:
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