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姊妹》中的生育政治與女性命運(上):被國家暴力侵佔的子宮,比任何商品都好賣的女嬰
編按:本文為李麗美替《竹林姊妹》撰寫的專文。《竹林姊妹》作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曾擔任《洛杉磯時報》北京分社社長,著有《洛加維納街:塞拉耶佛一處鄰里的生與死》、《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吃佛:從一座城市窺見西藏的劫難與求生》等書。本作《竹林姊妹》追蹤一對中國被迫分離的雙胞胎:芳芳與雙潔的故事,揭露中國跨國收養背後腐敗問題、以及計畫生育政策下的影響。
文/李麗美(前東海大學專案助理教授、旅美書評人)
限制和決定女性的身體行為、形象、性別角色、生育表現乃至生命狀態,對女性身體進行各種監視、規訓、懲罰——何況缺乏民選機制遴選、監視、汰換政權的極權國家。
計畫生育體系下,女性的子宮不屬於女性
芭芭拉在《竹林姊妹》裡透過袁贊華的故事,一併告知讀者以下殘酷的事實:要生孩子,女性得先拿到准生證;要拿到准生證,妳必須先拿到結婚證;要拿到結婚證,妳得先克服種種繁瑣的行政程序。共產黨政權對女性身體的控制嚴密得史無前例,為了徹底的實踐一胎化政策,到了九〇年代,已經至少有八千三百萬人以專職或兼職的形式參與「計畫生育辦公室」的工作(當時中國的軍隊總數不過三百萬人),從事各種侵害女性身體的行動,這些行動諸如定期檢視女性月經週期;強制為女性安裝「子宮內避孕器」;為確保避孕環還在原位,女性還得按時接受超音波或X光檢查;有些工廠會要求女性員工提交尿液樣本,確保她們沒有懷孕。
違反計畫生育規定的人,被罰款年收入二到六倍的金額是最輕微的處罰。大街小巷牆上處處可見的標語「誰敢超生就讓他傾家蕩產」,還不是最嚇人的,「寧可血流成河,不准超生一個」、「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一胎環,二胎紮,三胎四胎殺殺殺」,才讓人觸目驚心。
可怕的是,這些標語不僅僅是口號而已,其所展現的意志具具體體的被這個國家、這個體系裡的退伍軍人、黨書記、村長、小區幹部、醫生、產婆,還有許多臨時被雇用的地痞流氓、鄉間無賴合力落實。有人的家裡被砸得稀巴爛,有人被計畫生育辦公室(簡稱「計生辦」)的人活活打死,更多女性被強制墮胎——醫生、助產士先對產婦進行催生,然後在嬰兒的腳都還沒出來前,往他們的顱骨注射甲醛。有時嬰兒死了,媽媽也連帶喪命。
堅決不上手術台的孕婦,計生辦一樣有辦法讓她的小孩活不了:只要把她關起來,不給水不給食物,頂多再加上一陣拳打腳踢,自然能讓她流產。
人,怎麼會變得這麼殘酷這麼毫無人性?芭芭拉書裡闡釋了這套體系得以形成且能持續運轉的邏輯與種種因素,讀者可自行閱讀以便獲得較完整的認知,在此我想將焦點回到袁贊華這位女性,綜觀一位被剝奪身體自主、生育自主權益的女性會有著怎樣的人生。
遭傳統制度與國家政策合力夾擊的袁贊華
《竹林姊妹》的第一章便以簡潔的筆觸刻畫了袁贊華的成長過程,和她婚後在竹林裡祕密產下一對雙胞胎女兒的經歷。看似平凡無奇的人生,實則處處受限,時時身不由己。
因為家中貧窮,小時候的贊華吃不飽穿不暖的受苦經驗就不說了,為了分擔家務、照顧弟弟,小學三年級沒讀完,她就被迫離開學校,連基本的識字都沒學會。1985年中共取消人口流動限制,十三歲的贊華正好跟著哥哥姊姊和姊夫到外省闖蕩,沿街叫賣書包和行李箱。她自豪於有能力賺錢養家,供弟妹讀書,但二十歲時,仍得聽從父母命令,回老家相親,並跟透過媒人介紹認識的曾又東結婚。婚後,她頭一胎生的是女兒,按照政府規定,他們必須等五年才能再生一胎,於是隔年就又懷孕的她,在不肯主動墮胎的情況下,就此觸犯了法律。「死一個人是悲劇,死十萬個人則是統計數據。」不管說這話的人是史達林或是德國的記者庫爾特.圖霍斯基(Kurt Tucholsky),它都表明了,我們的同情心有限,比起龐大到只能用數字表達的群體的悲慘命運,單一個體的苦痛,更能挑動人類的情緒與情感。
這種也藉由心理實驗證明過的「可辨識受害者效應」,使得許多慈善團體在募捐時,偏向使用「突出某位特定受害者的遭遇」的手法,吸引閱聽者的注意,召喚大眾的關懷。
過去,我從未質疑過此一理論,理所當然的認為群體的悲慘命運註定被大眾忽視,但曾獲多項重要獎項的記者芭芭拉.德米克的作品,卻一再提醒我,倒也未必。
我觀察到的她的祕訣是,仔細講述一個、兩個、三個乃至於多個異中有同的個體的故事,層層疊疊,累積起閱聽人對該群體命運的認識,一波一波,衝擊閱聽人原有的認知。
她在最新作品《竹林姊妹》中展現的寫作功力顯然更臻化境,全書雖聚焦於袁贊華這位母親的遭遇,卻也藉由追索她被搶走的女兒下落的過程,交代相關的時代背景,並帶出在中國一胎化政策下受害的無數中國女性,還有許多出生不久就喪命或被迫和父母分離的女嬰。這種獨到的寫作技藝,使得群體的悲慘命運也能像個體的悲劇一樣,進入大眾的視野,並令大眾永生難忘。
妳的身體何時真正自主了?
形式之外,若想了解本書在內容上的價值,我們得先知道,「身體自主權」這個當代女性耳熟能詳的概念,與其說是一種女性權利的宣示,不如說是一種迄今都未能實現的理想。
公共場所、職場空間各種有形無形、出奇不意的性騷擾,還有不管什麼地方都可能發生的性暴力,時時刻刻都在警告女性,妳的身體是他人的獵物;整個社會的眼光,加上媒體、時尚產業的推波助瀾,強制規定了什麼是美什麼是醜,迫使女性將大量的時間、金錢和精力投入到身體的改造上,瘦還要更瘦、白還要更白,漂亮的衣著不夠,高超的化妝技巧不夠,還要加上飲食控制,體態雕塑,醫美助攻。不依規訓、不服管教、不合規範的女性,輕易就會獲致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批評及外貌羞辱。有固定的交往對象了嗎?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小孩?妳應該餵母乳應該自己帶、小孩應這樣養那樣養,妳當媽媽的不可以這樣不可以那樣,妳是女人妳就應該處理好家務承擔起照護老小的責任扮演好賢妻良母和傳統媳婦的角色,妳是受過教育的現代女人妳要有經濟獨立的自覺所以妳養小孩照顧老人之外也應該外出工作賺錢分攤丈夫的辛勞家庭的支出不能在家裡吃閒飯但如果老的小的病了丈夫外遇職場碰壁那全都要怪妳是妳做得不好。不請自來的指指點點包裝成一切都是為妳好妳要聽進去的關懷,樁樁件件毫不掩飾的告訴女性,沒有人打算尊重妳的私人決策,大家都想控制妳的私人生活,熟與不熟親與不親的血緣及姻親都可能趁機剝削妳的一切,一切。
民主國家尚且如此——社會、文化、政治、經濟等權力結構,總是透過法律、制度、道德、時尚、媒體、醫療體系等各種管道,來塑造、管理、
他們把兩個年幼的女兒託給祖父母照顧,夫妻再度去外省打工,盤算著賺夠罰款金額就回鄉繳錢,換取兩個女兒的平安長大。但計生辦的幹部對他們逃跑的行為大發雷霆,把他們正在蓋的房子鑿出一個大洞,還搬走屋內僅有的家具: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聞訊後的他們,只能盡快趕回家,低聲下氣的跟計生辦幾番交涉,把罰金押到八百元,而後咬牙繳清。讀者以為事情就此落幕,不,袁贊華被公公強烈要求要繼續生,一定要生出兒子才可以!
「她也明白她沒生兒子,不僅在家中地位受損,在村裡也抬不起頭來。沒有兒子的家庭常遭到欺負,大家都說這種家庭註定絕後,沒有未來。生不出兒子就尋短的媳婦並不罕見。贊華這輩子沒幾件值得自豪的事,她只想做個好妻子、好母親。即使丈夫看似不在意,但為了自己的尊嚴,她也覺得必須生個兒子。」
國家政策規定她要扮演「守法人民」的角色、不得超生;傳統社會又要求她得是一個盡責的「延續香火」的工具,一定要她生出個兒子來!於是,在嚴厲生育法規與傳統父權制度這兩者既互相抵觸又將矛頭對準同一對象——女性——的雙重夾擊下,第三次懷孕的袁贊華,想出逃回娘家以躲避計生辦耳目的辦法。她在即將分娩時走進一片竹林,僅在母親的陪伴和產婆的幫助下,悄悄生下一對雙胞胎。
不幸的是,這對雙胞胎仍然是女兒,而非兒子。
敘述至此,我們可以很明顯的發現,袁贊華的身體與人生,從來不是她自己的。她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她一直都在付出各種勞力精力賺錢供養原生家庭,婚後的她絲毫未能輕鬆下來,反而過得比從前更加艱難,她既被要求為家庭生子,又被要求要為國家減子,她的身體,成為傳統父權及國家權力博弈的場域。
接續下篇:〈女嬰販售無本萬利,國際認養以善掩惡〉
《竹林姊妹: 從中國到美國, 雙胞胎拐賣、收養、離散的真實故事》
作者:芭芭拉.德米克
譯者:洪慧芳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5/09/27
內容簡介:2000年,幾分之差,芳芳和雙潔先後於湖南邵陽的鄉村家庭呱呱墜地,卻因一胎化政策,使得兩人命運丕變,芳芳輾轉被一對美國夫婦領養,兩姊妹就此分隔兩地。芳芳的養父母以為他們是在「做善事」,領養遭親生父母遺棄的中國孩子,卻不知實情是國際上領養兒童的需求激增並有利可圖,中國當地官員強行從農村帶走幼兒,把他們賣給孤兒院,孤兒院再將孩子轉賣到國外。在一胎化政策下,貧困的家庭無力面對高額罰款與政權威脅,只能被迫放棄珍愛的孩子。德米克在書中全面審視了中國一胎化政策(1979-2015)的起源、其殘酷性及長期影響;國際收養的興起和支持它的宗教思潮;以及罕見的雙胞胎分離現象。藉由分別追溯以斯帖和雙潔在美國和中國的人生,她也進一步探討和質疑:人們對於東西文化和社會的廣大幻想(或偏見),究竟是如何被創造而影響生活於其中的微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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