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匿名生產」成為求救訊號,日本醫院如何接住弱勢孕婦及保住新生兒一命
如果能讓弱勢孕婦在醫院匿名生產,是不是就能避免孕婦在孤立無援之下,一個人默默生下孩子?如果社會上能有棄嬰保溫箱,是否就能避免再有新生兒被棄置而死的憾事發生?
日本東京都墨田區的贊育會醫院從今年3月31日起,推出名為「生命搖籃」(いのちのバスケット,又稱「寶寶搖籃」ベビーバスケット)的棄嬰保溫箱,還有匿名生產(內密出產)制度,成了日本全國僅次於熊本慈惠病院的第二例。贊育會醫院也在5月1日證實,「生命搖籃」已經成功接住嬰兒,強調寶寶健康狀況沒有問題,家人也有留下字條,但並沒有公開實際案件數。
贊育會常務理事中村基信說:「現實上就是不斷發生遺棄嬰兒的事件,有必要保護好母子,希望今後這個社會上不再需要這樣的制度,也能守護孩子的性命到最後。」強調贊育會醫院跟隨慈惠病院的腳步,推出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就是希望能成為接住這些小小生命的最後一段防線。贊育會醫院的賀藤均院長也談到:「有很多人(孕婦)沒有辦法和身邊的家人討論,才會不斷發生棄嬰事件,大家必須要共同思考社會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問題。」
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制度,或許不是保護孩子和孕婦的最佳解,但在社會的角落,確實有這樣的需求。而說到日本的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制度,就不得不提到熊本慈惠病院。
▌在日本開創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的先鋒
天主教背景的熊本慈惠病院有鑒於日本棄嬰事件頻傳,決定效法歐美國家推出棄嬰保溫箱,在一番爭論後順利獲得熊本市的許可,從2007年5月起獨自推出俗稱「寶寶郵筒」(赤ちゃんポスト)的「送子鳥的搖籃」(こうのとりのゆりかご)。
民眾只要跟著醫院的指標,從側邊小徑入內後,就會看到「送子鳥的搖籃」的窗口,以及一封寫給大人的信。看完信之後,如果依舊決定要將孩子留下,只要將窗口關上,醫院內部就會警報大作,通知醫療人員立刻查看嬰兒狀況。如果家屬將孩子留下之後,並沒有馬上離開現場,慈惠病院也會願意和家長多聊聊,了解當事人遇到什麼困難,一起討論還有沒有其他可以養育孩子的方式。
慈惠病院「送子鳥的搖籃」在過去17年(2007/5-2024/3)來接住了179個寶寶,當中29人的家長其實住在關東地區。他們千里迢迢從關東來到九州熊本,就是因為這麼多年下來,全日本只有慈惠病院推出棄嬰保溫箱。
慈惠病院和熊本市多年來追蹤研究也發現,會將寶寶送到棄嬰保溫箱的家長,非常多人屬於非預期懷孕。當這些婦女遇上非預期懷孕,身邊又沒有其他人可以商量,就有可能因為經濟因素,或是不想讓他人發現,而在整個懷孕期間從來沒有到醫院健檢,甚至最後也是獨自一人生下小孩,風險非常高。
所以慈惠病院在2019年獨自推出匿名生產制度,希望讓這些孤立無援的孕婦不要再為了掩人耳目,獨自生產。孕婦只要來到慈惠病院,就能在不公開真實身份的情況下,匿名生下小孩,而且整個過程都有專業醫療人員協助,所有費用都由慈惠病院負擔,再度開創日本全國首例。
▌孩子生母個資該由誰保管?
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第7條明確規定,孩子出生之後應該立刻獲得登記,並擁有知道親生父母、以及接受父母照顧的權利。但棄嬰保溫箱的本質,難以保障孩子知道親生父母的知情權,除非家長將孩子送到保溫箱時有留下卡片等線索,或是大人事後反悔,回頭接寶寶回家,否則難以聯絡上孩子的親生父母。
慈惠病院推出的匿名生產制度,並非日本首創,而是參考德國和法國的作法,但德、法兩國有中央立法保障:孕婦在醫院匿名生下孩子之後,家長個資由政府代為保管,等到孩子長大之後、符合年齡門檻,就能到公部門申請調閱生母資料;孩子出生之後的國籍與戶籍問題、媒合收養家庭等相關配套措施,也都有完整的法律保障,但日本並非如此。
日本中央政府拒絕立法,是直到慈惠病院率先推出匿名生產制度、也出現數起個案之後,法務省及厚生勞動省才在2022年公布官方見解:孕婦在醫院匿名生下孩子之後,地方首長得依據職權替孩子製作戶籍、醫院需要通報地方政府單位「兒童相談所」,由兒童相談所負責媒合收養或寄養家庭,至於孕婦/孩子生母的個資保管及公開方式,都由醫院自行決定。
換言之,日本政府只是依據現狀、順水推舟做出官方見解,所有業務都不關中央政府的事情,責任全部落在慈惠病院、熊本市、還有熊本的兒童相談所身上。中央的官方見解也強調,孕婦生產還是以實名制為主,並不鼓勵匿名生產。
日本要求推出匿名生產制度的醫院,必須保存孩子的生母個資,還要自行規劃一套讓孩子可以查閱生母資訊的作業流程。現在慈惠病院推出匿名生產制度才過6年,萬一孩子長大之後想要尋找家長資料,但醫院到時候早已不在該怎麼辦?醫院真的有能力和義務永久保存這些家長的個資嗎?雖然慈惠病院在過去這18年來,都有完整保存棄嬰保溫箱的相關資訊,手上也確實握有部分家長個資,但將這項責任全部推到院方身上,似乎有些不切實際。
▌慈惠病院vs.贊育會的匿名生產制度
這次贊育會醫院推出的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制度,大方向是仿效慈惠病院,但也有些許不同之處。舉例來說:贊育會醫院的棄嬰保溫箱和慈惠病院一樣,都是24小時運作,只要有家長將孩子放進箱內,醫院工作人員就會在1分鐘內立刻趕往現場,隨後通報兒童相談所,協助後續媒合收養或寄養家庭。贊育會醫院也已經和東京都、醫院所在的墨田區和江東兒童相談所合作,東京都今後也會和熊本市一樣,成立一個專家小組(検証部会),醫院方面也會成立第三方委員會,隨時檢驗做法是否妥當。
孕婦如果想要選擇匿名生產,可以提前打電話(03-3622-1651)聯絡贊育會醫院。但和慈惠病院不同之處在於,如果選擇在贊育會醫院匿名生產,原則上孕婦需要自行負擔約50萬日圓的生產費用。慈惠病院就曾因此接到一名住在東日本的孕婦求助,表示自己無法負擔50萬日圓,所以想到慈惠病院匿名生產。慈惠病院院長蓮田健得知消息後,直接對外宣布,慈惠病院可以幫忙出這筆錢,希望這名孕婦留在關東,在贊育會醫院匿名生產,不要為了錢這種事情,大老遠跑到熊本。
事實上,蓮田健早在贊育會醫院推出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制度的第一天,就曾召開記者會批判贊育會醫院的匿名生產竟向孕婦收費:「匿名生產的理念是確保新生兒的生命和健康,醫院不求報酬應是先決條件。」批評贊育會醫院想得太過美好,並不了解實務狀況。但也有婦產科醫師指出,其實仰賴現行的既有制度,就能減輕孕婦的分娩費用。贊育會和慈惠病院的性質和盈利方式不同,不應該因此批判有意投入匿名生產的醫院。
慈惠病院強調「不應向匿名生產的孕婦收費」,背後也有原因。蓮田健過去就曾表示,想要匿名生產的孕婦多半是19歲到25歲左右的年輕女性。他也觀察到來求助的婦女當中,不少人都有輕微的認知障礙或發展遲緩,或是曾經遭到虐待、和家人關係疏遠的人,就算和她們說「加油」,也很難在這種環境中努力下去。
▌遭北海道政府多次警告的「寶寶盒」
另一方面,慈惠病院作為日本棄嬰保溫箱和匿名生產制度的領頭羊,雖然也希望能有更多同業加入,不要讓需要協助的孕婦們,從日本各地大老遠跑到熊本,但他們也知道,不是每家醫院都能負擔這些費用——慈惠病院的送子鳥的搖籃捐款帳戶,雖然每年可以收到約500萬日圓的善款,但光是維持24小時熱線電話的人力成本,就高達3000萬日圓。與此同時,日本開始出現仿效慈惠病院的棄嬰保溫箱,或許也讓慈惠病院覺得需要負起社會責任,才能確保制度不會遭到濫用或污名化。因為北海道的棄嬰保溫箱「寶寶盒」(ベビーボックス/baby box),就遭到地方政府強烈反對,而且「寶寶盒」的出現也和慈惠病院密切相關。
2022年5月,慈惠病院的棄嬰保溫箱第一個寶寶宮津航一已經長大成人,在鏡頭前訴說自己這些年來和收養家庭的相處,以及尋找親生父母的旅程。公認心理師坂本志麻從新聞上看到這段故事後便下定決心,在北海道當別町成立「寶寶盒」,截至目前已經收下5名寶寶。
坂本志麻是心理師,不像慈惠病院是家醫院,她不是醫師也不是護士,最近的醫院開車要半小時,設有新生兒加護病房(NICU)的醫院車程更要1小時。所以寶寶送到坂本志麻的手中之後,無法獲得即時醫療照顧。實際上,坂本志麻也曾遇上新生兒出狀況,需要立刻撥打119緊急送醫的事件。北海道也因此不斷要求坂本志麻不該再繼續接收新生兒,但坂本志麻的棄嬰保溫箱算是「志工行為」,行政單位對她並沒有強制力。
現在雙邊妥協下的結果,坂本志麻的「寶寶盒」改成事前預約制,家長要把孩子送去必須要先「預約」。坂本志麻接到求助電話後,也會協助將孕婦轉介到北海道的妊娠SOS諮詢中心。但北海道政府依舊希望坂本志麻不要再接收新生兒,就怕發生憾事。
▌選擇匿名生產的女性們
曾在慈惠病院匿名生產的Eri(化名)接受《共同通信社》專訪時坦言:「如果沒有匿名生產制度的話,我會殺了孩子,我也會走上絕路」,強調匿名生產制度的必要性。
Eri遭到性侵之後發現自己懷孕,但卻擔心遭到男方報復,遲遲不敢報案。再加上她從小生長在父親家暴的陰影下,根本不敢讓家人知道自己遇到什麼事,也無法和家人商量。想去醫院墮胎,卻被院方要求需要取得男方同意,她也沒錢墮胎。根據日本《母體保護法》,只有已婚婦女墮胎時需要取得配偶同意,未婚女性或遭遇家暴、性侵等狀況,法律上是不需要取得男方同意的。但實務上有不少醫院或醫師擔心惹禍上身,仍會要求女方取得另一半的簽名才能墮胎。
後來Eri又聯絡公部門的孕婦諮詢窗口,獲得的回答一律都是「和家人溝通看看吧」,讓她求助無門。就在Eri懷孕8個月,已經陷入絕望時,偶然得知慈惠病院的匿名生產制度,立刻和慈惠病院聯絡上,順利生下孩子。
實際上,慈惠病院的匿名生產制度,不是只有讓孕婦在醫院生下寶寶而已。而是從到車站迎接當事人、產前照顧、產後護理、創造回憶、和當事人一起規劃今後人生的一條龍服務。
在慈惠病院匿名生產的婦女們,生完小孩之後有一週的時間,可以決定是要將孩子送養,還是帶回家自己照顧。慈惠病院也會趁這段時間,替寶寶製作專屬相本,希望這些孩子長大後看到這些照片時能夠知道,自己是在這麼多人的愛與照顧之下,來到這個世界上。
「生下孩子之後,很多事情都往好的方向發展,」2年前在慈惠病院匿名生下孩子的優子(化名),就是在醫院協助下改變想法,決定將孩子帶回家和父母一起照顧,她也因此和家人的關係有所改善。但也有人像Eri一樣,雖然想親自照顧孩子,但一想到回家之後孩子也很可能遭到祖父家暴,她也不敢留媽媽一個人在家,自己和寶寶搬出去住,而決定將孩子留在醫院。她也寫了張卡片給寶寶,希望孩子能在新環境中好好長大,等到孩子18歲成年後,就會公開自己的真實身份。
▌新生兒的生或死就在一念之間
根據日本2023年新成立的中央行政單位小朋友家庭廳(こども家庭庁),其去年公布的最新版兒虐致死驗證報告中指出,2022年度日本共有15名寶寶出生未滿1個月就死亡。扣除掉無法掌握嬰兒出生地點的情況,嬰兒出生後未滿1個月就遭遺棄致死的案例當中,有8成都是在醫療院所以外的地方自行生產。所以慈惠病院院長蓮田健也曾說過,大人如果能順利將新生兒送到「送子鳥的搖籃」已經算很幸運,因為在移動過程中,大人如果一個轉念、晚了一步,才剛誕生的新生命,就可能離開人世。
贊育會醫院也和慈惠病院一樣具有基督宗教背景,是東京都的周產期母嬰醫療中心,接收了不少經濟弱勢或是高風險孕婦。贊育會醫院2023年接生的674名案例中,就有11%、80人屬於產後也需要社福單位介入長期追蹤、關懷的「特定妊婦」。
熊本慈惠病院的匿名生產制度,截至目前(2021/12-2025/3/31)已經接生了47名寶寶。東京人口比熊本多,再加上慈惠病院鼓勵關東地區的孕婦留在東京匿名生產,可以預期贊育會醫院今後使用者可能會比慈惠病院更多,法律保障成了當務之急。網路上也有民眾發起連署,希望能儘速完成立法。
▌當匿名生產成了孕婦的求救訊號
以南韓為例,韓國在2023年6月發現有婦女因為沒錢墮胎,生下孩子後痛下毒手、將孩子的遺體冷凍起來的「冰箱死嬰案」震驚社會。這起事件迫使南韓政府緊急調查,隨後發現在2015至2022年間共有2,236名在醫院出生之後、不知去向的「幽靈嬰兒」(유령아기)。這是因為南韓先前沒有規定醫院接生後必須向政府通報,家長如果沒有幫孩子報戶口,就會成為「幽靈嬰兒」。在這個過程中,許多非預期嬰兒很可能遭到遺棄或是死亡。
為了防止類似憾事再度發生,南韓的《危機妊娠保護出產支援與兒童保護特別法》(위기 임신 및 보호출산 지원과 아동 보호에 관한 특별법 시행령)在2024年7月19日正式上路,開放匿名生產制度(韓文稱保護出產制,보호출산제):在孕婦選擇要匿名生產的時間點,南韓境內16處地方諮詢機構就必須介入了解,詳細記錄生父母個資及匿名生產的理由,隨後將資訊永久保存在保健福祉部(보건복지부)傘下的兒童權利保障院(아동권리보장원),等到孩子成年或取得法定監護人的同意下,可以申請調閱資料。就算孩子的親生父母不願公布個資,也需要公開當年選擇匿名生產的理由。
日本目白大學姜恩和教授強調,匿名生產制度法制化只是一個讓問題浮上檯面的契機。藉由法制化的過程,讓社會共同思考在這些孕婦們選擇匿名生產的時間點,我們可以如何介入、協助這些婦女共同面對她們背負的受虐、貧困等問題,提供更全面的協助,才能徹底解決問題。
2024年12月17日,日本首相石破茂在參議院預算委員會上表示:「政府內部會討論,是否能打造出最大程度尊重寶寶權利及人權的法律體制」 、「我認為可以從多個法律的組合著手」,首度透露政府有意修法處理匿名生產的法律問題。日本兒童政策擔當大臣三原順子也表明,政府會在今年研究他國制度。
隨著日本出現第二家提供棄嬰保溫箱及匿名生產的醫院,如何接住這一群運用匿名生產制度發出SOS求救訊號的婦女,現在正是考驗日本社會的時候。
責任編輯/王穎芝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