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爾《雅典學院》(上):文藝復興經典壁畫,凝結哲人們的奧秘
1508 年,25 歲的拉斐爾從佛羅倫斯轉移陣地來到羅馬,並迅速嶄露頭角。他一直待在這個社交圈裡度過人生最後的 12 年,直到 1520 年死亡。這個階段他完成了許多藝術品,位於梵蒂岡宗座宮殿(Palazzo Apostolico Vaticano)的壁畫《雅典學院》(The School of Athens, 1508-1511)絕對是其中一件最重要的傑作,與他經典的聖母子像齊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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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爾站上羅馬舞台
在拉斐爾抵達羅馬當下,直到 1527 年的羅馬大劫之前,正好是羅馬城邁向穩定繁榮發展的時期。當時的羅馬在教宗朱利烏斯二世(Julius II)統治下,成為繼佛羅倫斯之後第二個文藝復興重鎮。教宗是當時歐洲最重要也最有權勢的教會領袖,他吸引來自各地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為其效力,使羅馬城保存許多曠世巨作。
拉斐爾很可能是在建築師布拉曼帖的舉薦下,受邀為宗座宮殿繪製壁畫。隨後數年,拉斐爾與他的工作坊為宮殿的四個相連房間,完成包括《雅典學院》在內,共 16 幅大型壁畫。這些房間現在統稱為「拉斐爾房間」(Stanze di Raffaello),是梵蒂岡博物館的一部分。後世依據每個房間的特點或壁畫主題分別命名,以方便識別和記憶。假若由東向西來看,《雅典學院》所在的房間位於第三間,現稱為簽字廳(Stanza della Segnatura)。在拉斐爾創作當下主要作為教宗朱烏斯二世的圖書館和辦公室, 16 世紀中葉成為簽署正式文件的地方,因而得名。
事實上,這些房間在拉斐爾到來前,已經有其他藝術家完成部分壁畫,拉斐爾的老師佩魯奇諾也曾參與。之後朱利烏斯二世決定重新雇用一群年輕藝術家,但後來拉斐爾取代了所有人成為這些壁畫的主事者。不過拉斐爾並未完全抹去前人成果,以簽字廳的天頂畫為例,他保留了前任藝術家留下的作品之餘,亦充分將其融入整個房間的壁畫主題當中。
可以想見,拉斐爾即便是在充滿才華洋溢藝術家的羅馬仍極具競爭力,而且能滿足當時最有權勢的贊助者,以及學識淵博的教廷成員。
▌雅典「學院」或雅典「學派」?
簽字廳內的四幅壁畫,配合當時這裡擺放書籍的分類邏輯:哲學、神學、詩學、法學。與哲學相對應的《雅典學院》,其實不是拉斐爾時代的命名。在一開始,這幅壁畫便只是系列壁畫的一部分,直到 17 世紀末,學者們才漸漸依照畫面呈現出來的意象賦予專屬名稱。
現在中文慣用的譯名《雅典學院》,主要根據常見的英文名稱「The School of Athens」或義大利文名稱「La Scuola di Atene」而來。「雅典學院」的翻譯方式,給人一個具體場所的印象,確實呼應了以宏偉建築為背景、眾人齊聚討論的畫面,直觀傳達畫作的視覺意境。然而,這幅畫描繪的是一群西方古典時代以來的重要哲人,從不同時空穿越而來齊聚一堂,象徵各種知識傳承的集會,因此更多是在表現一股思潮,而非一個實際的學院。中譯名「雅典學院」雖有其道理,但如果用「雅典學派」加以理解,也許也更容易體會畫中涵意。
▌《雅典學院》:時空之窗、思想劇場
《雅典學院》是一幅半圓形濕壁畫,高約 5.4 公尺,底部寬約 7.7 公尺,距離地面約 2 公尺。整幅壁畫的背景是一個半開放的建築空間,人物聚集在畫面下半,是背景建築的通道口。此處有三階與畫面同寬的樓梯,橫亙在畫面前景,連接上下兩層平台。
上方平台中央,站立著兩位人物,是整幅壁畫的焦點。左邊人物披著紅色袍子,右邊人物披著藍色袍子,顏色對比鮮明。二人的身體朝向觀眾,臉孔卻轉向彼此,彷彿正在交談。他們兩側圍繞著旁觀的人群,這些人站姿隨意,有的勾肩搭背,有的比畫手勢,似乎不只認真聆聽,也參與了討論。
上方平台左側,有另一群人正在交流,有人扳著手指發表談話,有人撐著手肘側耳傾聽,還有人轉身招呼從畫面最左邊抱著書卷匆匆趕來的人。在右側畫面裡,也有許多姿勢多變的人物。牆壁轉角處,有一人靠著牆,埋頭書寫,可能是在創作,也可能是在做筆記,他用單腳支撐身體,將另一腳翹起,當作臨時的寫字檯。他身邊有另一個人趴在牆緣,彎身看他運筆。在更右側,有人獨自沉思,有人注視著周圍,還有人一邊向畫面外移動,一邊回眸張望。
上方平台的人物姿態雖然豐富,但整體視覺上主要呈現站立姿勢,並列在一條水平線上。階梯和下方平台的人物,姿勢和布局則更加複雜。階梯右側最上層,站著一位白衣人,朝著上方走去,他面前有一人路過,似乎順手為他指引方向。階梯中央,有一人斜躺在衣物上,端詳手中的文件。而在階梯最下層,坐著一位穿長靴的紫衣人,雙手搭在一個四方體的台面上書寫。從這個四方體的邊緣裝飾來看,似乎與階梯,以及畫面左邊的柱座,屬於同一系列的建築構造,但這個四方體的存在並不合常理,彷彿是為了支撐這個人物的動作而存在的擺設。
最後來看聚集在下方平台兩側的人群。左側因為配合簽字廳的門框,使得畫面存在一個缺口。門框上方畫著一個柱座,一位頭戴桂冠的男子將書本靠在柱座上閱讀,他身後有一人將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而他手上的書本則被坐在柱座上的幼童伸手扶住。有趣的是,這名幼童是畫面中少數直視畫面正前方的人物之一。另外還有三位也擁有同樣的視線:一位是站在戴桂冠的男子另一側的少年,另一位是比少年再向右兩步距離的白衣青年,最後一位是站在畫作右側倒數第二位的男子,這名男子被後世公認為是拉斐爾的自畫像。
回到畫面左側,許多人圍繞著坐在柱座旁書寫的人物,一位年輕人為他扶著寫滿數學公式的小黑板。這個人物的坐姿宛如雕像,左腳踏著白色立方體,以支撐他的姿勢。他的前方有另一位站立的人物,同樣以左腳踏著白色立方體,而且這塊墊腳石就像一塊被雕刻的大理石,帶有不規則的鑿痕。
畫面右側邊緣倒數第二個人物,帶著深色帽子,只露出頭部,這名男子被公認為拉斐爾的自畫像。他身旁有三個人,其中一人拿著地球,另一人則拿著佈滿星辰的球體。他們的前方還有一群年輕人,圍繞著一位彎腰在黑板上,以圓規畫出幾何圖案的人物。
與上方平台人物的水平排列相比,階梯及其下方平台的人群布局,大致呈現左右對稱的形式,各個群組中的重點人物,普遍面向中央,而非畫面前方,而且凡是接近中央的人物,身姿都相對低矮,強化了畫面的透視效果。階梯上的人物動態,也為整幅畫作不同區域之間的人群建立了連結。
事實上,不僅人群之間有聯繫,大部分個別人物也與周遭進行互動,有的交談、有的傾聽、有的旁觀,讓這幅條理分明的構圖充滿生氣。還能注意到的是,穿著亮色的人物,集中在上方中央和下方兩側,形成的三角布局也再次強化了空間感。
畫中許多人物都有獨特的動作、手勢、裝扮和持有物,後世學者根據這些特徵指認出不少歷史人物。最醒目的人物之一,莫過於上方中央,左邊留著長鬍子的老者,他被公認為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因為他手中的書籍,以拉丁文寫著第邁歐標示著拉丁文字母「TIMEO」,這是他撰寫的對話錄之一《蒂邁歐》,他指向天空的手勢,也呼應了他對宇宙起源、自然秩序和人類本質等形而上理念的討論。
這幅畫的背景由一系列拱形結構組成,由拱形結構上下方露出的大面積天空可知,這是一個半開放式的建築空間。人群後方的三個大拱,組成了一條筆直敞亮、貫穿前後的中央通道。如果將壁畫外框的拱形輪廓想像進去,便會形成一個前後對稱的建築。通道中段上方的牆面弧度,暗示著此處上方有一個穹頂。除了拱形結構和穹頂之外,這座建築還包含大量壁柱、浮雕和雕像等古典元素,例如畫作左側牆上有阿波羅雕像,右側牆上則有雅典娜雕像。整體建築籠罩在明亮的光線中,營造出寬敞,甚至沒有邊際的空間感,讓建築看起來更宏大、更開放,當然也更莊嚴,給人一種明明身處在人造空間內,卻與自然或宇宙相連的感覺。
▌圍繞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人物群像
《雅典學院》是人物群像的代表作,畫中共有 58 位人物,根據後世學者指認,這些古典時代以來的哲學家和科學家,多數來自於古希臘,少部分來自古羅馬和中世紀,甚至是中世紀伊斯蘭世界。這些人物共同傳承了歐洲自古以來重要的思想與科學研究。
最醒目且容易辨認的,是畫面中央並排而站、呈現對話姿態的兩人:左邊的柏拉圖和右邊的亞里斯多德,他們在西方思想史中佔據核心地位。柏拉圖手持他的著作《蒂邁歐》,另一手指向天空,象徵他關注宇宙學和形而上學,特別是有關世界的創造、自然秩序和人類本質等超越現實的理念世界。亞里斯多德則手持他的《倫理學》(Ethica),另一手手掌朝向地面,象徵他重視現實世界和自然現象,強調以經驗與理性實證知識。
有趣的是,柏拉圖被描繪為一位鬚髮灰白的老者,後世普遍認為拉斐爾將他畫成文藝復興大師達文西的模樣。達文西的自畫像確實與之相似,而且達文西對數學和幾何的重視,與柏拉圖哲學也有一定關聯。最重要的是,他們同為時代的巨擘,有足以相比擬的影響力。但另一方面,達文西更傾向透過科學觀察和實驗來理解現實世界,而非追求超越物質世界的抽象理型,他的工作方法讓他更像是亞里斯多德的追隨者。
拉斐爾當年並未留下對照名冊,後人只能推測大部分的人物身分。根據瓦薩里的記載,拉斐爾在作畫時大量參考了當代人物的面容。但就連瓦薩里本人對此說法也沒有提出非常明確的依據,因此,如今在連結古代人物與當代臉孔之間的關係時,主要仍以推測成分居多,而非蓋棺論定的正確答案。
畫中幾位人物,在今日獲得比較一致的身分指認。如與柏拉圖位於同一平面左側的綠衣男子,因為略顯猙獰、貌似與人辯論的模樣,被視為柏拉圖的老師蘇格拉底,他可能正在透過問答挑戰人們的信念。
左下角頭戴桂冠的人物,可能是寫下著名史詩的古希臘詩人荷馬(Homer),也可能是主張理性快樂和避免痛苦的古希臘哲學家伊比鳩魯(Epicurus)。蹲坐在柱座下方,將厚重書本靠在左腳上奮筆疾書的老人,根據他前方黑板上的計算式,他應該是主張「數字是萬物本質」的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畢達哥拉斯後方一位戴著白色頭巾、往前觀望的人物,是中世紀伊斯蘭學者阿威羅伊(Averroes),他以對亞里斯多德著作注述而聞名。
再往右一點,身穿紫衣、以左手支撐頭、腳穿皮靴,看似苦思中的人物,是以「變化是世界的本質」哲學著稱的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有些學者認為,赫拉克利特是以米開朗基羅的形象為原型。
畫面右側,拿著圓規彎腰在黑板上畫圖的人物,則可能是古代科學家歐幾里得(Euclid)或阿基米德(Arcihmedes)。部分學者猜測這個人物以布拉曼帖為原型,他們的判斷依據,除了布拉曼帖與拉斐爾的密切關係外,或許還因為現存的布拉曼帖畫像有同樣的禿頭特徵。歐幾里得的身後站著兩位手持地球儀與星象儀的人物,可能分別是提出地心說的托勒密(Ptolemy),以及古代波斯祆教創立者瑣羅亞斯德(Zoroaster)。更往右邊則是拉斐爾本人的自畫像,他頭戴黑帽望向觀畫者。
除了以上較可明確辨認的身分外,其他人物則有許多說法,甚至可連結到當代某個公爵小孩,或是某位樞機主教等。即便無法完美考證這些說法的可信度,但這些推論的過程,也有助於我們進一步思考文藝復興藝術家與贊助者之間的微妙互動。
在西方哲學史中,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通常被視為兩大支柱。壁畫中央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之間的互動,呈現思想的對話與傳承,象徵兩位哲學家的師徒關係,還表現不同哲學觀點之間的相互辯論和補充。儘管畫中其他人物來自不同時代,甚至有些早於柏拉圖,但整體布局可說呼應了柏拉圖學院(Academy)的精神遺產,意象上呈現一個理想的學術和思想交流空間,整個古代學術的思潮似乎在壁畫中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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