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看到的上流生活》:倫敦高級飯店隱密的性經濟與服務
▌本文為《我所看到的上流生活:社會學家的金權倫敦踏查報告,深入挖掘特權、財富、金融投機與嚴密階級高牆共同掩蔽的都會實景》(臉譜,2024)書摘
鼓勵我走一趟多爾切斯特的正是夜班經理。在我焦慮地跌跌撞撞進去後,我在長廊酒吧的愛德華時代幻夢中逗留了一會兒。因為無法側聽,畢竟我不通阿拉伯文,所以只撐了一下我就決定放棄,轉而循接待處的標誌前往另一間酒吧,名字就叫The Bar。The Bar 是個地方不大、私密而黑暗的空間,所有裝飾都採深棕色與螺旋造形。選播的音軌是電梯裡會聽到的低沉背景音樂。這讓我一下從一九一○年代跳到了一九七○年代。
裡面有個酒保在調酒的酒吧,它本身就占了整間窄室的全長。一名來自巴黎的服務生突然現身來替我點單。服務生與他的義籍主管—也就是酒吧經理—都會不時前來確認我的狀態,算是不動聲色蒐集情報:我是誰?為什麼會形單影隻出現在酒吧?
他們的關注打擾了我的筆記工作。但他們其實很客氣,客氣到送了我一份隨機的小贈品:那是一管透明的唇蜜,其特色是在我移開管身之後,留下的唇蜜會發光,我合理推測這是為了讓我的嘴唇在黑暗中更亮眼。這讓我覺得尷尬、被監視。
後來等我重新跟夜班經理接上線,向他轉述那段在多爾切斯特的遭遇後,他向我開釋:我的筆記本讓我看起來像個飯店評論家。顯然若飯店維安全人員想一讀我在寫些什麼,那是可以輕鬆做到的,畢竟他們的閉路電視鏡頭可以拉近到想要特寫的目標上。
那一刻的我觀察著夜裡飯店的各種動靜;過程中,我也成了我所觀察的夜晚的一分子;而飯店也在盯著這個在盯著他們的我。我自以為的外來觀察者身分就此坍縮。
在跟服務生與他的經理聊天的空檔—輪完班的經理得踩著腳踏車回到他在貝肯納姆(Beckenham)東南郊的家—我把頻率轉去接收左右兩側的對話,試著感覺這裡都是哪些人在光顧,還有酒吧裡散發著什麼樣的氣氛。
其中一側有名男士身穿灰色西裝,年近五十,輕輕撫摸著一個二十來歲美女的手,美女身上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禮服,腳踩一雙金鞋。他們一邊喝著酒,兩人身體的間隙也緩緩縮小。我因為距離太遠,所以聽不清他們低語交談些什麼,但他們的肢體動作已經挑起了說故事的大樑。
在我的另外一側,三名光鮮亮麗的奈及利亞女性將她們的設計師款包包放在桌面上,好騰出手來喝她們的草莓瑪格麗特。其中一人身穿黑色小禮服,另外兩人則是設計師牛仔褲搭配女性上衣;三人手腕上都是身價不凡的手錶跟鑽石珠寶。
她們在討論著親密關係:「我要跟他說,你要不要找別人來讓你開心?我可不想要個中央控制系統。」她們都笑了。「我爸的房地產,他名下其實還蠻多筆的,但不要到處大聲嚷嚷喔。」她們嗆辣而自信。其中一人提到她通過了倫敦帝國學院的考試:所以她是個有錢的學生。
過了午夜後,開始變得稀稀落落的酒吧裡走進兩個年輕女性,一身就是要引人矚目的打扮。而她們也成功了—我們全都扭過頭看向她們。其中一人穿著白色褲裝跟閃亮亮的高跟鞋,另一人則以短版禮服搭配及膝的長筒靴。她們的穿衣風格在模稜兩可中透露著情欲的可能性,而那或許正是梅菲爾夜晚的一大重點。
如歷史學者法蘭克.摩特(Frank Mort)所說,情欲的歡愉始終關係到一張更大的感官享受網絡,在那之中有吃、有喝、有娛樂,而這些東西在梅菲爾一應俱全。早先夜班經理曾提到他在倫敦一家頂級豪華飯店裡的經驗,藉此向我描述一些特種服務工作者是如何利用高檔飯店酒吧裡的性經濟體制。「絕對、絕對不要提到伴遊、妓女、晚上工作的小姐,」他提醒我,「沒有酒吧會希望她們跑來找生意。大體上你可以從一些習慣辨認出她們。綠茶。她們總是喝綠茶。」
在涉及到伴遊的法庭案件中,多爾切斯特的店主都強力否認他們是在知情的狀況下放這些小姐進門。服務生跟他的經理對此都保持高度警戒,但這其實有很多判斷的灰色地帶—女性的衣著與舉止很容易造成誤會。
此例中的兩名女子往酒吧中央的一張小桌前一坐,就好像是小酒館裡的「卡巴萊」(cabaret;類似歌廳秀的概念,酒館客人可以邊吃邊看餘興歌舞表演)那樣;她們大聲說笑並點了飲料。在吧檯的另外一頭,西裝男與薄衫女愈來愈沒距離,他已經傾身去吻她的玉頸;他喚來帳單後,兩人在合謀的耳鬢廝磨中離開。
夜班經理說飯店較樂見的是有經紀公司幫忙低調接案的性工作者援交伴遊,她們會神不知鬼不覺進出房間,去服務未預約房間的尋歡客。高檔的娼妓與伴遊不分男女,都有幾個特點。這些人年輕、外貌出眾、衣著昂貴,而且不時會從東歐或前蘇聯共和國搭機前來倫敦。他們開的價也符合住客在頂級五星飯店裡的消費水準,大致落在每晚一萬兩千英鎊上下。當然,本地的服務也是有。
性工作是飯店的菁英服務文化中一個不能明言的環節。若按照夜班經理的說法,「只要有人願付每晚一萬鎊,那就不會有飯店跟你說你可以怎樣、不可以怎樣,而且坦白講,今天有個傢伙想邀請三個『朋友』在房間裡共度一晚—只要他沒有引發事端或打擾到其他客人—哪家飯店會閒著沒事把生意往外推。」因為「有條不成文的規定:飯店會睜隻眼閉隻眼。這是個禁忌的話題。」
高檔飯店就是咬著這點,要價不菲也心安理得:「這就是何以住客不介意付一晚一萬鎊,這錢也算是一種封口費,他們知道錢付下去,那麼不論是老闆還是老婆打電話來,」飯店都不會拆穿他們,「誰沒有沾到點邊?」夜班經理聳了聳肩。關於性工作,八字訣曰之:
心照不宣、輕描淡寫。
夜班經理跟我說,在梅菲爾另一家他工作過的頂級飯店裡,曾經上演過一種「全套」的窺視秀來讓中東客人一飽眼福。「那些公子哥會聚在一間套房裡,接著他們花錢請來十名男妓女妓或之類的人,然後就要這些人在他們面前做愛。他們不會參與性行為。他們只是像現場觀眾一樣坐在那兒看。一切都按他們的安排進行。我想他們是百無聊賴才想出這種事。在梅菲爾,你可以看到很多對生活膩到不行的人,很多真的寂寞到極點的人。」
他的看法是:「清晨兩點鐘隨便在地球的哪裡,人就是人。他們想要的都是一樣的東西。不論你在外人眼中是卡達政府的官員,還是英國(埃塞克斯郡)布倫特里鎮的建築工人,人就是人,你就會付錢買一個守口如瓶。」
他建議我去找家飯店的禮賓部問問,看他們有多常被叫去買保險套:「億萬富翁會跑去找接待人員說:『這裡是五十鎊。感謝你幫我們訂餐廳,現在你能不能幫忙買三百個保險套?』禮賓部的帥哥會跟他說不行嗎?不會吧?」我想聰明人都會讓這三百個保險套順利到達客人的手上,不要多問什麼。
梅菲爾的情色可能性與各種光景,就如夜班經理所形容,終究只能是空虛、機械式而無趣的,統統只能像所有東西一樣是用錢交易而來,並受到菁英級飯店守密規定的嚴密保護。
這麼看來,性、安全與服務共同撐起了梅菲爾的夜晚,並透露出:錢只要多到一個程度,便可以予人一種不公平的力量—有錢人可以對服務他們的人提出各種要求,再有違良俗、再怎麼離經叛道都沒有關係。
一段時間後我又回來追蹤這條線,這次我找上一名三十五歲的哥倫比亞籍女性,她在頂級倫敦飯店的VIP服務上有著無懈可擊的資歷。VIP服務者會貼身服務一擲千金者。一擲千金者可以是任何人;「花錢」是VIP待遇最主要的資格門檻,而這所構築出的就是一種她所謂的「遵命文化」:
「他們的一切要求都悉聽尊便。」
她跟我說,有客人要求在他的套房中間裝一台按摩浴缸;另外還有一名俄國人買下了他專屬的冰箱、主廚與試毒員,因為他擔心被下毒。VIP服務有天花板嗎?她說她自己某次還得回絕一名想花錢跟她發生關係的美國男客,但她也只是彬彬有禮威脅對方要叫警衛過來。
她接著說道,在另外一個場合中,「我對一個想要把套房地板變成草皮的要求說了『不』,對方想這麼做是因為他們帶了自家的狗,而那隻狗只在真的草地上上廁所。」「我不是在開玩笑,」她看著我臉上的表情補充說,「我對那隻狗印象非常深,因為狗兒甚至有牠自己的菜單,我們還得拿去給主廚參考。主廚氣炸了。」
過了午夜,我才從多爾切斯特的旋轉門走出來。外頭的街道如今感覺比之前更加黯淡,更加空蕩。夜間的活動若不是在進入尾聲,就是已經從街上撤離,出了人的視野外,到了我無法跟去的地方。我在深夜的戶外待了一下下。就算聽說了梅菲爾夜晚的那些事,我仍然能感覺到那揮之不去、源自於明亮燈光與城市的歡愉,以及那「五月市集」之俗艷帶來的刺激;城市蘊藏的威勢與驚奇帶來了刺激。我招了輛計程車往東回家,也回到了床與夢鄉。
《我所看到的上流生活:社會學家的金權倫敦踏查報告,深入挖掘特權、財富、金融投機與嚴密階級高牆共同掩蔽的都會實景》
作者:卡若琳.諾斯(Caroline Knowles)
譯者:鄭煥昇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4/02/02
內容簡介:在倫敦這座國際大都市,有錢人的數量及資產規模正以驚人速度增長。超級富豪是這座城市最令人不安也最神祕的存在。他們過著不論在社會、政治或環境層面上,都不具永續性的生活,也成了我們這時代亟待解決的問題。上世紀至今的歷代英國政府蓄意建構一種政經生態系,去支撐匯集於私人手中的極端財富;主政者稱之為「一道能讓大小船隻一起上漲的潮水」。實情是,貧富差距已達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倫敦精華地段富人飲美酒、搭名車、享豪宴、著華服的同時,同一區內38%的兒童卻生活在貧窮中。我們對這群富豪的認識少之又少。他們是誰?他們怎麼看待自己,看待別人,看待倫敦?他們錢打哪來?又是怎麼花錢?他們如何與自己的金錢共處?身為倫敦大學金匠學院社會學者的作者卡若琳.諾斯用「腳」探究了這些問題。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