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視戰後的身體遺跡:日本藝術家石內都的傷痕拾遺與遺物攝影
對現今的台灣大眾而言,荒木經惟(1940)、森山大道(1938)以及杉本博司(1948)等等,相信已是十分耳熟能詳的日本攝影家。而這一批在戰後,慢慢成長與發展,且獨樹一格的創作者中,石內都(1947)則是十分醒目且獨特的女性藝術家。
石內都成長於美軍常駐所在的橫須賀,從小就直接目睹與體會到,戰後日本在駐日盟軍總司令(日本通稱為總司令部,廣泛使用英語縮寫「GHQ」稱呼)統御下的各種政治與社會現象。不過詮釋這些議題時,相較於新聞攝影傾向直接拍攝事件發生當下的「決定性瞬間」,石內都則是更擅長直視各種「暴亂」與重大衝擊後留下的各種痕跡。
這種手法從她各系列經典作品皆可看出,如拍攝橫須賀美軍活動原址的《Yokosuka Story》、紀錄母親遺物的《Mother’s》、呈現同年齡女性身體痕跡的《1.9.4.7》以及近期曾在台北市立美術館展出,以廣島原爆被害者遺物為題的《廣島》(ひろしま/hiroshima)等等,在終戰80年的2025年,本文也藉由解讀這些作品,重回戰後日本的歷史軌跡。
▌憎恨與恐懼交織的橫須賀經驗
1947年出生於日本群馬縣的石內都,6歲時便隨著雙親來到戰後美軍進駐的知名港都橫須賀。但年幼的她,卻對這個地方一點好感也沒有。從小,她就被教導千萬不能接近美軍聚集的紅燈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墮落氛圍,再加上時有所聞的性侵與桃色糾紛,令她從小到大打從骨子裡地厭惡自己長大的地方。之後,順著進入多摩美術大學紡織學系就讀的機會,石內都終於脫離此地,並且接觸了攝影創作。
石內都並非一開始就想終身以攝影為藝術職志。約莫是有一次參與群展時,受到荒木經惟與東松照明等人提攜,準備向尼康沙龍(ニコンサロン,Nikon saron)提案,開始思考新的創作主題時,她陷入了苦惱,一度漫無目的地坐著火車來東北一帶尋找題材。她坐在鄉間宮古市的車站深思時,才發現必須回看自己的出身地——橫須賀,梳理此地曾經帶給她的恐懼與厭惡,才能真正面對自己的藝術想望。當下她立刻離開東北,開啟一系列以家鄉橫須賀為主題的作品。
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Yokosuka Story#98》一作,以橫須賀巷弄中開心奔跑的小女孩為主題,在大太陽底下無憂無慮的她,對應著後續各種表現美軍紅燈區的作品,彷彿印證了過去石內都心中,最深層的恐懼。舉例來說,後續的《From YOKOSUKA》攝影集中,就拍攝了各種美國文化在此留下的各種痕跡,酒吧、塗鴉甚至私娼寮,其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就是街邊成年男子,直接望向女性攝影者石內都的攝影相片,彷彿某種不適的凝視視線。
橫須賀主題系列攝影,讓石內都在日本藝術界受到極高矚目,而後續發展出母親遺物與廣島原爆遺物的靜物攝影創作,則是讓她創作生涯走入另一個高峰。
▌母親與廣島原爆受害者遺物的靜物攝影
如前文所述,相較於「決定性瞬間」,石內都更在意人事物留下的各種痕跡,這在拍攝橫須賀各種美軍遺址的創作中,便可看出端倪。1988至1989間,滿40歲的石內都開始思考生命的存續問題,因而邀集了50名與她同年的女性,開始拍攝她們身上的各種傷痕、皺紋、手繭等歲月痕跡——並非拍攝她們的人像,而是透過拍攝這些自己身上可能有,或者可能未來也會有的痕跡,藉此理解自身與被拍攝者間,可能有哪些共通的生命經驗?有趣的是,這樣的形式也是石內都用來理解自己母親的創作方法。
石內都母親的生命歷程事實上也是日本歷史的縮影,曾經到滿洲發展的她,在當地與日本男子結婚,後來丈夫被徵兵後幾乎失聯,萬念俱灰的她便與另一名男子阿清,也就是石內都的父親,來往並懷孕。但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以為在戰爭中失蹤的前夫回來了,只好交付和解金離婚。一段段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不斷交錯,也反映出這段錯綜複雜的戰爭歷史。
「石內都」這個名字,其實是這位攝影家(本名為陽子)的母親,在尚未結婚前,所使用的姓名。她的作法,與許多受西方女性主義影響的女性創作者相似,皆強調自己的母系系譜與某種非陽性秩序的陰性傳承。但事實上,石內都與母親過去的相處並不融洽,彷彿是為了消弭這份理想與現實的差距,石內都試著透過拍攝母親與母親過世後整理遺物的過程,慢慢地與心中這位母系的符號象徵和解。
在《Mother‘s》系列中,石內都母親年輕時微笑充滿朝氣的獨照、曾經遭逢烹飪事故留下的傷疤、使用過的口紅、梳子、假牙、衣物等等,彷彿都是為了建構母親個人史,而留下的各種「證據」,透過物品重新去感知這位她既熟悉卻又陌生的女人,在「戀物」之餘,更有關係美學式(relational aesthetics)的操作與觀想。這系列作品,後來也讓石內都代表日本館參加2005威尼斯雙年展,並且在2014年獲得世界級攝影獎項的哈蘇獎(Hasselblad Award),令她開始在國際間受到注目。
不同於街拍,《Mother’s》這靜物與「關係美學」色彩濃厚的創作,也讓石內都受到廣島和平紀念資料館的青睞,開始一系列以原爆受難者遺物為主題的創作。這位藝術家曾經坦言,自己在這之前並沒有對廣島原爆這場戰爭災難有任何的想像。不過我認為,在藝術家不斷地接觸與研究的過程中,她應該也能漸漸理解到,廣島原爆與其過去在橫須賀觀察到的各種美軍駐地問題,事實上都和複雜綿密的歷史脈絡,有著密切的關係。而在《Mother’s》之後,石內都這種用來梳理家庭與私人關係的創作模式,也被提升至處理更宏大的歷史議題。
在《廣島》系列作品當中,石內都在2025年北美館「時代劇場:當代影像的複數演繹」展覽邀請訪台的講座中表示,她在處理與拍攝這些遺物時,發現其中有很大多數是女性的物品,彷彿因為當時眾多男性被徵招到戰場上後,在廣島出現了這樣短暫且真空的女性空間——即使最後也被無情的核爆摧毀。
也因此在這系列中,特別是衣物主題的作品,石內都似乎發揮了過去曾學習織品專業的長才,觀察並讓衣物織品的縫隙與編織流線,在白色背景對應的光線之下,清晰地被顯露出來,對比衣物上的燒焦痕跡,彷彿努力為原爆驚世災難下的微弱生命,留下唯一且細膩的見證。
石內都從自身對家鄉橫須賀的反思、記錄同世代的女性傷痕、彌補與母親間的失落親情,再到後來,她將處理私人經驗累積出來的創作技巧,用以詮釋大歷史的核爆災難,相較戰後慢慢崛起的日本男性攝影家們,她似乎更在意被拍攝者與自身的關係釐清,以及私人情感網絡的建構。在當時幾乎都是男性當道的日本攝影圈中,我想石內都的創作實踐,想必已為戰後日本的傷痕記憶,留下了一個鮮明的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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