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過戰火,卻難逃絕望(上):南蘇丹難民兒童與青少年的情緒風暴

聯合新聞網 台灣世界展望會
包括烏干達畢迪畢迪在內的6個難民與流離失所者營地,2024年起受糧援削減影響,多...

文字/曾偉韻、陳佳霖(台灣世界展望會)

當烏克蘭戰爭與加薩衝突攫取各國目光之際,世上許多延續型人道危機(protracted crisis)卻已淡出大眾視野之外,所獲得的關注與資源大幅減少,流離失所者面臨更劇烈的糧食和居住不安全、生活及身心調適等多重考驗。

烏干達西北部的畢迪畢迪(Bidibidi),2017年曾是全球人數最多的難民安置點,主要收容逃離境內衝突的南蘇丹人。現在,畢迪畢迪仍住有約20萬名難民居住,聯合國難民署7月統計,當中近6成是未滿18歲的兒童及青少年,這群孩子雖然逃過戰火,但當狂飆青春遇上糧食、醫療、照顧等資源匱乏,宛如《腦筋急轉彎2》的萊莉,腦內風暴加速運作,身心都遭受極大壓力,需要有人陪他們一起面對自己與未來。

▌人道危機中,被忽視的心理健康

在畢迪畢迪難民定居點的一處教堂裡,山桑(Samsun)緩緩說出心願:「將來我想當個好爸爸,可以照顧家裡的需要。」但這名14歲的南蘇丹男孩,早已在戰亂逃亡中,失去自己的父親。

自從來到畢迪畢迪,山桑就在親戚家之間輾轉流浪,總是擔心沒有人能照顧他。他一度被幫派吸收,跟著同夥打劫路人,「那時候我很徬徨,煩惱沒有錢、沒有食物可以過活。」山桑說,加入幫派是他當時唯一知道能活下去的方式,也是他面對失怙、孤單、迷茫等動盪情緒的僅有方法。

山桑的遭遇,僅是難民心理健康挑戰的一角。烏干達總理辦公室於2024年4月表示,隨著生活成本的提高、現代生活的壓力和物質濫用,包含三處難民定居點的西尼羅(West Nile)地區有心理疾患增加的趨勢,過去一年,三處難民定居點皆通報超過80起的難民自殺事件。

將視野拉至全球,世界衛生組織(WHO)曾調查近10年來經歷戰爭與武裝衝突的人們,發現超過22%的人罹患憂鬱症、焦慮症、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躁鬱症或思覺失調症等等,尤以流離失所兒童遭遇更強烈的童年逆境經驗。而在延續型人道危機中,難民兒童及青少年不僅持續受到戰爭的創傷影響,更面臨流離生活的挑戰。若此時缺乏來自父母或照顧者的支持,甚至面臨照顧者的虐待和暴力,將對孩子的心理產生巨大壓力,除了易怒、有攻擊性或陷入封閉狀態,更可能採取負面的方式應對,包括輟學、童婚或物質濫用,甚至選擇結束生命。

烏干達Palorinya難民定居點,流離失所的兒童和少年是心理健康危機的高風險群...

隨著近年各地區域衝突加劇,許多人道危機延續時間往往以年、甚至十年而計,人道救援領域對心理健康的重視也日漸提升。「當人們遭遇人道危機,不僅是糧食等基本需求受影響,心理健康也同樣受到衝擊,」世界展望會全球心理健康資深顧問費歐娜.納賽里安.科伊耶特(Phiona Naserian Koyiet)表示,「為這些身處衝突的人群提供心理健康與心理社會支持(Mental Health and Psychosocial Support,簡稱MHPSS),是維護他們整體福祉的重要考量。」

深耕脆弱與衝突環境的心理健康研究19年,費歐娜強調,為難民提供糧食、飲水、住所固然是好事,「但這些資源不足以治療憂鬱症等心理疾患,需要結合心理健康服務,才能提升人道救援回應的成效,為流離失所人群的福祉做出貢獻。」

對於像山桑一樣、留在畢迪畢迪8年以上的南蘇丹少年而言,心理健康服務是他們需要、卻長期被忽略的關鍵支持。早在他們抵達烏干達之前,家鄉動盪的生活,其實已為青春的生命蒙上塵埃。

▌最年輕的國家,最顛簸的和平之路

2011年,經歷與蘇丹的長期內戰後,南蘇丹終於透過公投獨立成為全世界最年輕的國家。然而2年後,南蘇丹又因黨派鬥爭與長久以來的部族衝突陷入內戰,導致40萬人喪生,100多萬人在國內流離失所,超過200萬人則出逃到鄰近國家,大多數逃往東南方的烏干達,也有人逃往蘇丹、衣索比亞、肯亞等地。

2018年,南蘇丹總統基爾與對立領袖馬查爾及其他交戰方,在國際社會協調下簽訂和平協議,成立臨時政府並許諾將進行選舉,但後來大選日期數度展延,各地仍衝突不斷,國際社會對南蘇丹能否真正實現和平保持觀望。曾親眼目睹親人或族人被暴力殺害,已逃出國境的南蘇丹人也會思考回到母國是不是安全選擇,或是要讓孩子留在鄰國難民營以獲得教育機會。在種種不確定中,100萬名南蘇丹難民選擇留在烏干達落地生根。

這一留,就超過10年。

待難民取得難民身分後,烏干達政府會將難民安置到當地收容社區,難民在自己獲得的一小...

▌當流離失所遇上貧窮,烏干達的難民收容挑戰

烏干達是非洲收容難民人數最多的國家之一,當黎巴嫩、孟加拉等國對難民採取集中管理,必須住在固定營區、無法自由移動,烏干達政府則採取非營區管理的方式,將難民分配到收容社區或「定居點」(Refugee settlement)與當地社區混居。因此在烏干達的難民都能分得一小塊地,用來建造房屋和小規模耕種,他們有工作權、移動權,難民和當地人共用健康中心,孩子們就讀於同樣的學校,有助促進難民與當地居民的交流與融合。

儘管烏干達政府與社區都傾向協助難民,但隨著鄰近國家局勢惡化,烏干達又持續接收更多來自南蘇丹、剛果及蘇丹的難民。光是2024年1月,就有1萬1,118位難民到烏干達尋求協助,自2022年1月到2024年1月,共有逾25萬難民進入烏干達。烏干達的人類發展指數尚排名後段班,本身即有42%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以下,國家資源相當有限,又得接待人數漸增的難民,長期下來難民與收容社區的衝突在所難免,未來能收容多少人更是未知數。

目前烏干達共有13處難民定居點,位於西尼羅的畢迪畢迪即為其中最大的定居點。儘管難民家戶皆能分配到田地,然而種植的作物並不足以供全家食用,絕大多數難民仍須仰賴如世界糧食計劃署(WFP)等國際援助機構的糧食與現金發放,作為主要飲食及收入來源。

最初南蘇丹衝突發生時,難民獲得的人道資源相對較多,到後期關注逐漸減少,難民們得重新面對極度缺乏資源的挑戰。有些家長因此冒險返回南蘇丹尋找工作機會,留下孩子獨自在烏干達生活。孩子沒有親人的陪伴與照顧,又擔心親人在仍有衝突的母國可能發生意外,種種狀況都加劇了難民兒童身心的脆弱性。

在烏干達畢迪畢迪難民定居點居住超過8年的南蘇丹下一代。 圖/曾偉韻攝影 via台...

▌糧援削減下,被忽略的「問題」青少年

2023年,WFP宣布因應資金籌措不足,將減少南蘇丹難民糧食配給人數,即使是那些仍在受益名單內的家戶,也會獲得比原先更少的糧援配額,此政策對難民造成很大的衝擊。世界展望會調查了畢迪畢迪等6個受糧援削減影響的社區,發現在2024年1月WFP削減糧食配給之前,難民家庭平均每天能吃2頓飯,但現在多數家庭平均每天只能吃1頓飯,更有46%的家戶在受訪前一天,從早到晚都沒進食。

除了糧食不足造成的營養不良之外,調查中最令人不安的結果之一,是飢餓與經濟危機使兒童面臨更高的早婚、性暴力、童工和兒童販賣風險。由於脆弱社區的人們挨餓、營養不良、無法上學,並經歷越來越多的暴力,兒童和成年人承受的壓力和精神緊張加劇,產生各種念頭。一位來自畢迪畢迪的難民受訪者表示:「我覺得我應該回到南蘇丹,因為在我的國家死去,總比在難民定居點因缺乏食物而死要好。」另一位女性家長則說:「有父母因壓力過大而自殺,因為他們無法為孩子提供食物。」

烏干達畢迪畢迪心理健康方案外部顧問、目前在蘇格蘭攻讀全球健康與發展博士的范姜群㞽觀察,一般人可能認為影響難民心理健康的因素是創傷事件,「以南蘇丹難民而言是戰火與逃難、目睹親人被殺害等,其實他們所處的情境與環境也是壓力源。南蘇丹難民在烏干達安置後面對生活挑戰與壓力,他們的基本生活需求常常無法被滿足,特別是糧食配給削減後,情況更加惡化。糧食不安全、以及傳統的童婚習俗等,都是不斷疊加的考驗。」

此外,畢迪畢迪的許多兒童及青少年都是無家長在旁的離散兒童(separated children)。他們在逃難過程不僅經歷暴力、飢餓與營養不良,甚至曾目睹親人被殺害、或與親人失散。離散兒童在孤身進入烏干達後,可能由人道援助組織協助聯繫已在定居點的親戚,或安排給其他難民家庭收容。但在資源有限時,收容家庭通常會優先照顧自己的孩子。

當生存環境日益艱困,照顧者益發將其面臨的創傷與生活壓力轉移發洩到兒童身上,孩子缺少正向楷模,只學到以暴力對抗或消極逃避行為。

來自南蘇丹的難民家庭,在健康中心等候醫療服務。 圖/路透社

於是,這群兒童面臨生存壓力、家庭暴力或性暴力,在充滿不安、焦慮及憤怒等狀態下長成青少年。除了青少年發展時期本就會經歷的徬徨和摸索期,被戰爭、暴力、長期飢餓、歧視等高強度的逆境衝擊,卻又缺乏照顧者支持,更是觸發青少年期情緒與行為發展的因素。

「青少年常見的心理健康問題包括情緒障礙(emotional disorder)和行為障礙(conduct disorder),例如大家熟悉的憂鬱、焦慮、過動症、破壞性行為等。」費歐娜表示,有時青少年從事犯罪行為,背後可能是因為他有心理健康問題。

就像在畢迪畢迪的南蘇丹青少年,由於長期疏忽照顧、不被社區理解和關懷造成行為脫序,被貼上問題少年標籤的「推力」,搭上需要同儕歸屬的「拉力」,缺乏紓解憤怒和挫折管道的少年於是輕易被小團體吸收,以麻痺自己的方式逃避現實痛苦,例如嚼食烏干達當地容易上癮的違法菸草Mairungi、含有鴉片成分的香菸、酒和水煙等,或是選擇輟學、加入犯罪團體,甚至認為未來沒有希望而走上絕路。都是許多畢迪畢迪難民青少年的真實人生。

▌補上脆弱社區的心理健康缺口

外在顛沛流離的南蘇丹少年們,內在也面臨情緒風暴,當他們無力對抗身心與未來的崩解,在畢迪畢迪仍有一群想接住這些少年的人們。

山度(Sandu)在2016年9月與家人一起從南蘇丹逃到烏干達,目前住在畢迪畢迪第二區。在戰爭和逃難過程中,他曾目睹許多孩子受苦,逐漸失去尊嚴,對未來毫無盼望。他也看見戰爭帶來的痛苦與流離生活的不易,對許多難民家庭造成很大壓力,照顧者常將壓力轉嫁到孩子身上,暴力對待孩子,因此孩子們內心也累積許多不滿和憤怒。

「我好想做點什麼,來幫助南蘇丹的下一代從創傷中復原,幫助他們重新建立自信。」當山度得知世展會將展開一項青少年心理健康方案,他馬上申請成為社區心理輔導志工,「我想要協助大家學習如何應對生活的壓力,同時也照顧自己的心理健康。」他也想藉由這個機會接觸不同的文化,「我的國家有63種語言、63種文化,大部分的文化是互不理解、甚至互相敵對的。」山度表示,文化差異也是南蘇丹獨立後又重新陷入內戰的原因之一。

加入心理輔導志工的山度,希望藉由培訓認識心理健康,也接觸南蘇丹不同的文化,進而增...

山度加入的方案,是世界展望會於2023年開始在畢迪畢迪實施的心理健康與兒童保護方案,這項方案資金由台灣世界展望會支持,執行內容以WHO設計的「早期青少年情緒技巧」(Early Adolescent Skills for Emotions,簡稱EASE)工作方法為中心,協助增進青少年與其照顧者的心理健康,以及提升社區對心理健康與兒童保護的意識。在方案正式實施前,包括山度在內的5位南蘇丹籍心理輔導志工,皆完成由心理健康資深顧問費歐娜面授的培訓課程。

「EASE是一項低強度(low intensity)心理介入方法,可由受過訓練的非專業人員執行,適合運用在資源不足的環境中,為10至15歲青少年提供心理健康服務。」費歐娜說明,畢迪畢迪等難民定居點或營區,往往極度缺乏心理專業人力,「援助機構無法負擔為每項計畫聘用心理師的龐大經費,有些地區甚至連一位心理師都找不到。」且過往人道援助領域較少針對兒童及青少年提供心理介入措施,僅有心理健康的推廣與預防活動,「看見這個缺口,世界衛生組織開始發展EASE,以解決脆弱地區心理健康福祉的問題。」

EASE由受過訓練的心理輔導志工對10至15歲青少年進行一系列團體課程,包括學習了解情緒、如何冷靜、改變行為,以及處理問題。特別的是,EASE除了針對青少年,也同時納入青少年的照顧者進行團體課程,學習了解情緒、稱讚孩子,以及自我照顧。費歐娜表示:「照顧者的心理健康是影響兒少心理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當照顧者本身有憂鬱、焦慮等心理議題,或孩子身處不良的依附關係,都會增加孩子出現心理疾患的風險。」

▌下篇請見:〈逃過戰火,卻難逃絕望(下):南蘇丹流離的下一代,與接住他們的人〉

心理輔導志工塔塔(左一)與山度(右一),以及參與這期EASE課程的青少年們。 圖...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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