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城市都是你的運動場:巴黎奧運如何將文化地景打造成體育慶典?

聯合新聞網 曹寶文
巴黎奧運的熱氣球聖火台與艾菲爾鐵塔。 圖/路透社

「如果你有奧運主辦權,你會準備多少經費,投入到哪些項目,預計效益為何?」

為了回答這道基本的問題,所有爭取主辦權的候選國透過厚厚的提案計畫書、豐富的論述、細緻的表格及各種吸睛的示意圖,企圖證明他們能提供最完美的答案。

根據奧運與城市發展相關的研究,爭取奧運主辦權的提案,常見有3種主要的論述策略。第一種是「國族型」,以國家的強盛為主要論點;北京奧運索契冬奧以及伊斯坦堡(爭取失敗)為此類的例子。

第二種是「城市發展型」,強調奧運的舉辦將實現一個令人嚮往的城市願景;雪梨雅典巴塞隆納是這個類型的典型。

第三種是「自信型」,這種類型的提案仗著城市原本就具有的優越機能,主張的不是城市將如何受益於奧運,而是「因為該城市的主辦,奧運將獲得最完美的演繹」。2012年倫敦奧運、2020年東京奧運、2024年巴黎奧運以及2028年洛杉磯奧運的提案,就是「自信型」的案例。

然而巴黎並不是一開始就有這種自覺。歷經多次角逐失敗,巴黎的奧運論述與具體規劃有許多改變,直到爭取2024年奧運時(2017年申請)才成功地展現其全球都市(Global city)的姿態,並走出獨特的巴黎模式。

巴黎在爭取2024年奧運時(2017年申請),成功地展現其全球都市(Global...

▌整個城市都是你的運動場

雖然說在高深莫測的奧運政治當中,好的奧運提案不代表就能成功取得主辦權——巴黎角逐成功有一半歸功於部分競爭者撤案(漢堡、羅馬、布達佩斯),另一半歸功於與洛杉磯達成共識——然而這並不影響巴黎的2024年奧運提案相當優秀的事實。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除了極少數賽事的場地異動之外,巴黎奧運的準備工作幾乎如實地實踐了當初提案的論述。這個論述的主調很簡單:

巴黎很棒,巴黎就是巴黎;巴黎不需要改變自己來迎接奧運,相反地,巴黎會改變奧運。

是什麼樣的具體規劃能夠成就這樣的論述呢?秘訣在於將主辦權的兩大評量重點與都市本身的特色相結合。

第一個評量重點是:主辦國是否有能力動員足夠的資源與專業,以選手及賽事為核心做最佳規劃?從這點延伸出來的是聚集性(compacité)的概念,也就是說選手所需的一切資源與設施都必須在一定範圍內,尤其是住宿點與比賽場定不能距離太遠。以奧運比賽項目的量體而言,這考驗的是主辦地點的體育場館、交通設施是否足夠發達,以及處理複雜調度安排的技術是否純熟。

第二個評量重點是:主辦國為舉辦奧運所做的投入是否能轉化成其他的價值?這個重點反映的是節約(sobriété)的標準,也就是說「專門」為舉辦奧運所做的投資應該儘可能壓縮,能與城市既有的資源及開發方向相結合的計畫應該被優先考量。

比較過往爭取失利的經歷(2008及2012年的奧運),巴黎為了爭取2024年的奧運在規劃上做了兩大改變。首先,專門為奧運所建造的場館大大減少,除了選手村、媒體村以及原本就預定興建的拉夏貝爾門體育館(Arena Porte de la Chapelle)之外,只有一個永久性場館是特別因應奧運賽事而興建的:水上運動中心。這主要是因為十幾年來法國為了舉辦各種國際賽事,相關場館在體育經濟的發展下已逐步到位,以至於巴黎爭取2024年奧運之際可以驕傲地宣稱已具備90%的比賽設施,完美達成節約的目標。

第二個重要的改變是:巴黎地區賽事的主要分佈,由原本的巴黎西南市郊轉移到最精華的古都中心——這一點強化了聚集性的要求。

巴黎幾乎沒有做太大的改變,沒有專屬的奧林匹克公園,而是讓整場盛會在既有城市空間中...

雖然市郊地區透過快速道路的連接,在交通時間上不一定比前往市中心更長,然而就地理位置而言,把活動重點放到市中心的確讓空間更為集中,也無疑帶有推銷發達的城區交通的用意。

另一方面,利用原本並非體育用地的空間,以暫時性的設施打造成短期比賽場地,避免創造無謂的蚊子館,某程度也促成了節約性的目標。

重點是,巴黎得以藉此將自身的都市地景擺到最前線,將各項運動的風采直接與著名景點重合;宣傳2024年巴黎奧運等同於宣傳所有使巴黎成為巴黎的一切,其文化、建築、歷史、美學、觀光等等。巴黎模式是倫敦模式的反論——相較於倫敦利用奧運大舉投資建設倫敦外圍市鎮(後續經濟效益也成效良好),巴黎幾乎沒有做太大的改變,沒有專屬的奧林匹克公園,而是讓整場盛會在既有城市空間中展開。

巴黎在其提案計畫書中主張運用法國向來的觀光優勢——其文化遺產——打造獨一無二的奧運體驗,甚至直接表明:在著名景點舉辦比賽將會增加收視率、嘉惠轉播媒體。其中又有一個關鍵字反覆出現:慶典(fête)。

巴黎計畫要讓奧運變成一系列的慶典,因為慶典的概念就是巴黎文化遺產的重要精神之一。

雖然每屆奧運都是以一個城市為代表,但從未限制賽事只能在該城市舉辦。這次巴黎奧運的活動地點其實遍及全法——足球賽將巡迴全國各大城市的球場;射擊比賽將辦在距離巴黎3小時車程的沙托魯(Chateauroux);帆船比賽在馬賽;衝浪比賽則在海外屬地大溪地。除此之外的所有項目則在巴黎及其外圍地區。以前面提及的城市空間與慶典精神為發想,本屆的奧運海報以各個巴黎地標為元素組合成一個繽紛的競技場——「城市型體育場」(ville-stade)的概念就此誕生。

本屆的奧運海報以各個巴黎地標為元素組合成一個繽紛的競技場——「城市型體育場」(v...

▌在古蹟裡競技——大皇宮(Grand Palais)(巴黎右岸)

在巴黎舊城區舉辦的比賽項目以塞納河為中心,分佈在左右兩岸的歷史地標上。其中大皇宮的中殿將舉辦擊劍與跆拳道項目,是本次奧運唯一在歷史建物室內空間舉辦的項目。

大皇宮建於1897年,建造目的是為了迎接1900年的世界博覽會。其著名的中殿頂棚使用了6,000噸的鋼材,成就了舉世聞名的玻璃帷幕,在當時是很先進的技術。1975年,中殿被登錄為法國國定歷史遺跡;進入2000年代,登錄範圍擴及整個大皇宮建築體。

除了世界博覽會與殖民博覽會之外,一個多世紀以來大皇宮已經迎接了難以計數的展覽與沙龍:汽車、船艇、農機具、飛行器、藝術沙龍、文學沙龍、時尚展、甚至演唱會等,族繁不及備載。20世紀中以前,大皇宮還常年舉辦馬術比賽——中殿的設計正是為了容納一條長型的跑道——在當時是非常受巴黎人歡迎的活動。

馬術以外,大皇宮傳統上與體育沒有太多關連,主要的功能還是展覽場。然而這次的奧運也並不是大皇宮第一次舉辦運動比賽,2010年的世界擊劍錦標賽就在大皇宮的中殿舉辦。也是因為這個經驗,使得奧運主辦單位相當有信心地將大皇宮納入奧運版圖中。

大皇宮中殿頂棚下,上演著巴黎奧運擊劍競賽。圖為7月28日男子擊劍個人項目的準決賽...

▌重返歷史軌跡——凡爾賽宮(Château de Versailles)(距巴黎市約20公里)

凡爾賽宮見證了波旁王朝的巔峰及殞落,象徵了法國邁向現代性之前的最後一哩路。其亮麗輝煌長久以來屬於皇室,直到君主政權完全走入歷史之後才成為法國人民的公共遺產;談巴黎的歷史不能略過令巴黎人又愛又恨的凡爾賽宮。

今年的巴黎奧運將在凡爾賽宮的花園舉辦馬術各項目的競賽,以及現代五項(馬術、擊劍、射擊、賽跑、游泳)。選擇這裡進行比賽有幾個原因,除了其平整開闊的空間適合整理成馬術跑道,以及宮殿—花園—河道的配置,空拍起來非常賞心悅目之外,主要還是取其歷史意義:凡爾賽宮最初的興建目的是君王的打獵行館,後來也是皇家馬廄的駐紮地,長期以來為馬術的傳統重鎮。

除此之外,本屆奧運還有另一個項目,雖然不在凡爾賽宮舉辦,卻與其緊密相關:馬拉松(男子與女子)的路線將從巴黎市政廳出發,往返凡爾賽宮。這條路線也是歷史上著名的軌跡:1789年10月,法國大革命如日中天,巴黎又遇饑荒,但國君路易十六卻躲在凡爾賽宮不敢面對,幾千名憤怒的巴黎人於是徒步遊行到凡爾賽宮,把皇室一家強迫帶回巴黎。由於當時領軍的主要為婦女,因此又稱為「婦女進軍凡爾賽事件」(la marche des femmes sur Versailles)。

在奧運馬拉松項目之外,巴黎為了讓民眾親近奧運,將於女子馬拉松比賽的前一天晚上推出「全民馬拉松」(marathon pour tous),也是在同一條路線上進行,讓跑步愛好者得以親自體驗國際級選手的路線,同時憑弔歷史事件。

巴黎奧運馬術比賽的各項目在凡爾賽宮花園舉辦。圖為厄瓜多選手Ronald Zaba...

▌在街頭搞「街頭運動」——協和廣場(Place de la concorde)(巴黎右岸)

滑板、自由式BMX(小輪自行車)、霹靂舞及三人籃球,這4項源起於城市街頭的運動,將在巴黎奧運回到它們最原初的環境——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市中心。2019年選址確定,協和廣場獲得青睞。

協和廣場原名革命廣場(Place de la Révolution),在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期過後,為了呼籲法國人結束激情動盪、尋求和解,於是改名為協和廣場(後來又經歷多次改名,但最終還是改回協和廣場)。路易十六和瑪麗安東尼王后(Marie-Antoinette)在1793年被送上斷頭台就是在這個廣場。整個19世紀協和廣場見證了多次的群眾起義及外國軍隊佔據,一直到當代還是常有政治造勢活動在那裡舉行。

廣場上矗立的方尖碑是1830年鄂圖曼帝國埃及總督送給法國的禮物;不過這個禮物對當時的法國而言還真是有點麻煩:一直到1836年,在海軍工程師的指導下,用上了巨型起吊機和絞盤才成功將方尖碑立起來。

協和廣場的地理位置四通八達,連接許多重要場所與通道。向西北開啟香榭麗舍大道,往東南銜接杜樂麗花園(Jardin des Tuileries);南面塞納河,河的對岸就是國民議會所在的波旁宮(Palais Bourbon)。以城市整體的視野來看,協和廣場剛好位於架構巴黎市兩條主要軸線的交會點:連結蒙馬特與波旁宮的南北軸,以及貫串新凱旋門(Arche de la Défense)與羅浮宮的東西軸。這是一個不管在地理上或歷史上都充滿了凝聚力與活力的空間。

將協合廣場整建成這4種運動的比賽場地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整個廣場及周圍道路都因應工程而封閉起來。平日的車水馬龍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4塊不同的木作比賽場地及周圍巨形的階梯座位結構。巴黎的歷史街區少有高樓,這些階梯座位的頂層已經比大部分住宅還要高,觀賽者在這個位置得以一賭奧運限定的風景,一眼覽盡方尖碑、大皇宮、傷兵院(Invalides)、艾菲爾鐵塔以及凱旋門。

巴黎從一開始提案申請時就堅持這些源於街頭的運動應該要在城市的開放空間舉行,而不是在體育館裡。如今這個象徵意義已經達成,但巴黎的野心還不僅於此——奧運期間,協和廣場不僅是比賽場地,也是「城市公園」(parc urbain),在比賽之外的時間開放民眾購票入場參觀,內有各種小型展覽與活動,讓民眾更了解這些運動背後的「街頭文化」。

協和廣場上的巴黎奧運滑板比賽場地。後左為盧克索方尖碑。 圖/法新社 

協和廣場上的噴泉與巴黎奧運觀眾看台。 圖/路透社 

▌城市運動場背後的無名英雄——愛抱怨的巴黎人

本文選擇性介紹了以上3個地點,藉以說明巴黎如何將奧運與城市地景結合。然而類似的規劃還有很多,包含射箭比賽舉辦在巴黎左岸的傷兵院、柔道、摔跤比賽場地是戰神廣場(Champ-de-mars),以及沙灘排球比賽將在艾菲爾鐵塔前進行。

不只運動員,奧運的觀眾也將置身巴黎地景其中,如馬拉松及自行車的觀眾看台搭建於鐵塔對面的夏佑宮廣場(Trocadéro),鐵人三項及馬拉松游泳的觀眾看台則位於塞納河上的亞歷山大三世橋。更不用說塞納河本身了,不僅將迎接游泳項目,還是奧運開幕式最重要的主角。

讓奧運在整個城市中展開,這樣的發想之所以能成功地具體化,首先是因為巴黎市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深度的城市,無論就其歷史建築或都市機能而言都有非常豐厚的潛能。其次是因為法國人充分了解自身的優越之處並以之為傲,善於勾勒美好的願景與推銷自己的價值,且過往已有相當多舉辦大型體育活動及跨領域行銷的經驗。

不過筆者認為還有一個特點不容小覷,甚至可能是這樣的巴黎模式得以真正行得通的關鍵:巴黎人早已習慣他們的「日常」就是由各種的「不方便」組成——罷工、交通誤點、工程延宕、窗口放假、到處施工、信件寄丟、鄰居通宵派對…等等。

為了奧運,把最重要的交通路口封閉,讓市中心塞車塞了半年,河堤全部圍起來讓腳踏車與汽車爭道,某些地段甚至已無行人穿越道——這些不便只是在巴黎人的「日常」上再加一層而已。

重點是他們雖然很愛抱怨,卻很少真的爆氣崩潰——這或許是因為在法國的文化裡,民怨對於主事者幾乎完全沒有情緒勒索的效果。愛抱怨的巴黎人常常一件事情念過就忘,生活還是得繼續過下去(還是得繼續面對下一件值得抱怨的事),就像一名經歷奧運交通黑暗期、接受《巴黎人報》採訪的受訪者所言:

「進度延宕,一團混亂……這就是法國啊。」

或許,巴黎奧運主辦單位能大刀闊斧改造整座城市的信心,就是這些可愛的巴黎人給的。

為巴黎奧運臨時搭建的艾菲爾鐵塔體育場,沙灘排球比賽直接在艾菲爾鐵塔前舉行。圖為7...

責任編輯/賴昀

曹寶文

巴黎第二大學法律系博士生,主修法思想史及法哲學。

深度專欄 法國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