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體》的現實引力:中國科幻界的旗艦、神主牌和命運縮影
「在中國,任何超脫飛揚的思想都會砰然墜地,因為現實的引力太沉重了。」——《三體》
編按:近期Netflix熱門影集《三體》(The 3-Body Problem)改編自中國作家劉慈欣同名系列小說《三體》,不僅是中國最受歡迎科幻小說,其第一集英譯版更在2015年獲得科幻界最高榮譽「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劉慈欣也成為第一個贏得此獎項的亞洲作家。然而《三體》小說的成功,也難與中國獨特的時代背景和世界角色切割視之。本文邀請轉角專欄作者、亦是科幻研究者Masayo梳理當中脈絡故事。
▌把科幻搞上去
2006年,劉慈欣的《三體》開始在月刊雜誌《科幻世界》上連載。《科幻世界》號稱「世界上發行量最大的科幻雜誌」,發行量最高時達40萬,負責發行的「科幻世界雜誌社」隸屬於四川省科學技術協會,協會受中共四川省委領導,旗下除科幻世界雜誌社外另有多個與科學教育相關的直屬事業單位。
除了當家品牌《科幻世界》外,科幻世界雜誌社還有發行其他科幻、奇幻和科普刊物,也是中國科幻奇幻小說大獎「銀河獎」(原為「中國科幻銀河獎」)的主辦單位。2019年,太原衛星發射中心還發射了一顆名為「科幻世界號」的衛星上太空,並邀請劉慈欣到現場見證。
追溯《科幻世界》的發跡史,或許能令非中國讀者和觀眾更加理解《三體》之中某些令人感到新奇的觀念。1978年春天,中共召開了「全國科學大會」,宣言日後將著重發展科學技術和教育,也就是鄧小平主張的「把科學研究搞上去」,並為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迫害的科學領域知識分子平反。大會以郭沫若的演講稿《科學的春天》(他人代讀)畫下了句點,同年年底,鄧小平宣布改革開放。
隔年,《科幻世界》的前身《科學文藝》便在這股新時代風氣之中誕生,內容包括原創或翻譯的科幻小說。除了《科學文藝》外,還有許多科幻或科普雜誌也趁著這股「科學熱」創刊,並取得相當漂亮的銷售成績。
然而這樣的榮景才持續了幾年,「科幻」又在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運動中成了批鬥標靶。包括「中國飛彈之父」錢學森在內的批評者認為,科幻小說中的科學描寫時常不夠嚴謹,「既不是科學,也不是文學」,同時「散播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有害思想」。在主流輿論的抨擊和出版管理機關的介入之下,許多雜誌停刊,《科學文藝》銷量大跌,並一度改名為不掛「科學」之名的《奇談》。
「清汙」運動結束後,中國科幻在1990年代迎來了復興期,《科學文藝》也正式改名為《科幻世界》。1999年,劉慈欣第一次在《科幻世界》上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鯨歌》,七年後,他開始了《三體》第一部:一個以「硬科幻」(Hard Science Fiction,強調有現實根據的科學細節描寫的科幻類別)的方式講述「對科學的迫害和謀殺」的故事。
▌講好中國故事
《三體》第一集英譯版由同為科幻作家的劉宇昆(Ken Liu)負責翻譯。美籍華裔的劉宇昆曾以代表作短篇小說《摺紙動物園》(The Paper Menagerie)同時獲得2011/2012年的星雲獎、雨果獎和世界奇幻獎,自此之後獲獎不斷,作品也數次被改編為動畫。不過,近年他的名字更常被與《三體》綁在一起,而這並非僅是沾光而已,因為劉宇昆在《三體》進軍國際的道路上,確實擔任了相當關鍵的人物。
《三體》最初在《科幻世界》上連載時,有關文化大革命的劇情是放在故事最開頭的。2008年出單行本時,重慶出版社擔心這樣的開頭可能無法通過審查,便將文革橋段往後挪,改以汪淼(網飛影集版中奧姬〔Auggie〕的原型角色)加入科學家連續自殺謎案的調查為開頭,台灣市面上販售的繁中版亦是採用這個順序。
根據紐約時報中文網對劉宇昆的訪問,他當年譯書時,是在不知道這件事的前提下,向劉慈欣建議在英譯版將文革劇情移回開頭,劉慈欣自然是欣然同意。劉宇昆的英譯版也影響了之後《三體》的各種版本,例如早川書房出版的日文版便是在以原文版為底的同時參考了英譯版,將文革的劇情放在全書開端,而近期上架的網飛影集版亦是選擇以文革的劇情開頭。
除了順序之外,劉宇昆在翻譯時還考慮到西方讀者的觀感,在不更動劇情的情況下針對字句的細節做了微調,這其中最受到注意的差異,便是原文中許多有厭女嫌疑的部分都遭到了「和諧」,有物化傾向的形容詞被修改或消失,有貶意的句子主詞若是「女人」、「女性」,則譯為「person」、「people」,以下僅舉出其中一例:
對於普通的女性,也許時間能夠漸漸癒合這些創傷,畢竟,『文革』中有她這樣遭遇的女性太多了,比起她們中的很多人,她算是幸運的。但葉文潔是一位科學女性,她拒絕遺忘。
英譯:
For most people, perhaps time would have gradually healed these wounds. After all, dur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many people suffered fates similar to hers, and compared to many of them, Ye was relatively fortunate. But Ye had the mental habits of a scientist, and she refused to forget.
劉慈欣本人對英譯版並未表示過有什麼不滿,相反地,他大力推薦英譯版,並曾表示:「通常,中國文學被翻譯成外語時,往往會損失一些東西,我認為《三體》沒有這種情況。我認為它在翻譯中獲得了一些東西。」
2013至2017年,雨果獎經歷了「小狗門」事件。小狗運動的發起人們認為近年的雨果獎過度「政治正確」,於是列出自己認為優秀的作品,鼓勵支持者們以灌票的方式令這些作品霸佔雨果獎的提名名單。2015年是小狗運動的高峰,許多獎項的提名都被小狗推薦作品霸榜,兩位被小狗推薦的作家因不認同其理念而主動退出了最佳長篇小說提名,令原本身為遞補的英譯版《三體》第一集進入了決選名單;之後,小狗運動的發起人推薦了《三體》,但《三體》並未因此被反對者認為與小狗運動掛勾,最終,《三體》贏下了這一年的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獎。
上述過程多少令《三體》的獲獎蒙上了陰影,劉慈欣本人也表示過有所遺憾。自獲獎後,多年來中國科幻圈也時常討論《三體》是如何同時獲得保守和進步兩派認可的,可以確定的是,劉宇昆的翻譯應該在爭取進步派好感上發揮了作用──一部由非白人創作、非白人翻譯的科幻小說,開頭就在介紹並批判中國重大的歷史事件,而且沒有明顯的性別歧視,怎麼看怎麼符合多元價值。
▌人們眼中的紅太陽
在英譯本獲得雨果獎之後,無論是《三體》還是劉慈欣本人,都在中國媒體的宣傳之下成了在西方揚眉吐氣的民族英雄、中國科幻界最亮的一顆明星。根據《中國科幻10年行業報告》,劉慈欣的小說在2022年佔據中國科幻小說市場的三分之二,近10年來劉慈欣作品的漫畫、動畫、遊戲等等授權改編更是令人眼花撩亂,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劉慈欣產業」。
然而,《三體》在真人影視改編方面卻屢屢碰上阻礙,甚至扯入了一場毒殺案;直到2023年,中國騰訊版《三體》影集才終於首播,美國網飛版也在2024年3月個月上架,至於在2015拍攝的《三體》真人電影,雖然已宣布殺青,卻至今未有進一步消息。不過,改編自劉慈欣的另一部作品《流浪地球》的真人電影,在2019年上映後獲得了巨大成功,獲得了「開啟中國科幻電影元年」的美譽,並於2023年上映續集《流浪地球2》。
至此,無論是《三體》還是劉慈欣本人,都與「中國科幻」畫上了等號,甚至是與「中國」畫上了等號。
這些年來,劉慈欣的批評者常將他作品中表現出的厭女傾向、集體主義、反民主立場和社會達爾文思想,與「中國近代文明」連繫在一起。劉慈欣本人亦曾在接受《紐約客》採訪時,表示過支持新疆再教育營,甚至說了「如果中國民主化了,那只會變成人間地獄」,這些言論更讓他在許多人眼中成了中國共產黨的幫兇。
支持劉慈欣或認為他有苦衷的人會說,《三體》不是有文革內容嗎?如果劉慈欣贊同中國共產黨,怎麼會將文革設為整個故事的開端呢?
值得注意的是,在網飛版上架之後,中國民族主義者開始展開對網飛《三體》的攻擊,特別不滿其中對文革的呈現──而這些明明是18年前《三體》最初在《科幻世界》上連載時就有的內容。相較於六四事件,文革在中國並不是完全不能提的禁忌,但從2018年中國刪減修改中學生歷史課本中文革的內容看來,或許現在中國的情勢,已與劉慈欣當初寫下《三體》的年代有所不同。
無論如何,到頭來圍繞著《三體》最大的聲音,既不是關於「科學」也不是關於「硬科幻」,而是就跟左右「中國科幻」命運的一樣,是中國的政治。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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