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的日與夜(上):台灣兵的前線烽火餘生錄
現場採訪/陳彥婷(獨立記者)
坐在開往到烏克蘭西面利沃夫州(Lviv)西北面的亞沃里夫(Yavoriv)軍事基地的巴士,看著另一邊連綿不斷的車流向波蘭邊境跑,27歲來自桃園的Cai(化名)則反方向走。當時是2022年的3月8日,烏俄大戰開打還不到兩周,他隻身一人踏足自己從未到過的國家、也還不清楚參軍的流程,但這些困惑沒有令他卻步當上志願兵,全因抱著一個信念,「為了做正確的事情,做自己想做,對世界有幫助的事情」。
烏俄大戰在2022年2月24日爆發,當時吸引近2萬名國際志願兵投身戰場,目前估計最多有3,000名國際志願兵仍留在烏克蘭境內。
越洋而來,來自台灣的志願兵留到如今更是寥寥可數,獨立記者陳彥婷在上月走訪利沃夫跟Cai、以及32歲來自台北的陳晞見面,詳談他倆在過去多月,以步兵身份離俄軍僅數步之遙,冒著槍林彈雨、前線烽火下看到的種種,以及在這些日子的得與失。
走在熙來攘往的大街,利沃夫市的國家歌劇院外的空地,有老伯在下棋、年輕情侶在草地享受日光、有人穿著光鮮亮麗的衣著在拍照,周遭的太平情景讓人難以想像烏克蘭已經走入戰爭一年多——惟有市內不時會響起防空警報,提醒烏克蘭人戰爭並不遙遠。
在市政廳外,原本設有的雕塑被帆布圍起,避免受突如其來的砲火破壞,帆布上面印有雕塑原貌,又寫著「等戰勝後我們再一起欣賞原作」,就在這樣怪誕的「戰爭藝術」旁出現戰爭下的另一產物——兩名穿上醒目軍服的士兵,說著親切熟悉的中文「您好!」,人群間鮮有的亞洲面孔,他們是來自台灣的志願兵陳晞與Cai。
「戰爭開打時,我就很難相信說,在這個世紀還有一個國家會用武力來侵犯別人。」2022年剛好人在歐洲大陸的Cai,單純看見不公,由於自己曾服役台灣國軍海軍陸戰隊(擔任步兵),眼見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在該年2月27日招募外國志願兵,便決定起行從巴黎、跨越德國,到波蘭,3月8日來到波烏邊境,同日便在距離邊境10公里的亞沃里夫軍事基地加入國際兵團。沒有實際上過戰場,沒有作戰經驗,Cai就這樣一頭栽進烏俄戰爭的這一章節內。
5天後的一個半夜,戰爭便向他展現面貌。那時候防空警報一直在響,Cai穿著軍服睡在床上,突然嘣一聲,近30個導彈射向這個有上千名國際志願兵接受訓練的基地,玻璃窗被震碎,眾人慌忙跑出來躲在壕溝裡。「因為那個聲音第一次聽,是蠻緊張,就只能說很震撼,當下覺得真的被炸。」
他旁邊的宿舍被擊中,陷入一片火海;或許一開始未體會到恐懼,他還不忘拍照。該次襲擊造成35死134傷,不少人見證戰爭的醜陋後退出兵團。但Cai沒有被嚇怕,從4月中隨隊前往烏東的哈爾科夫(Kharkiv),此後曾一度離開過烏克蘭,機緣巧合下在法國遇上在法國外藉兵團當兵5年的陳晞,剛巧陳晞結束兵團合約,二人9月決定一起走上烏克蘭前線。
▌前線看到的生死
在大街旁的咖啡館,陳晞與Cai點了拿鐵,在記者爭著付款時,年輕的男店員說了一句,「士兵們叫的是免費的。」雖然西面城市已逐漸看不到戰爭的影子,建築物的殘骸被清理重建,市面也回復戰爭前的生活,但不變的是烏克蘭人民對軍人的尊敬。二人憶起駐守烏東哈爾科夫時,走在城市的街上,平民見到他們穿著軍服,又是外國面孔,都會熱情招待;在庫皮揚斯克(Kupanisk)收復村莊的時候,同樣遇到等待烏兵已久的平民,他們情緒激動,雖然語言不通,但馬上向二人的小隊送喝送吃,以表感激。
大快朵頤的日子不多,回想前線待在壕坑的日子,Cai、陳晞和其他士兵們儘量避免吃喝後要離開戰壕上廁所,捱不住的時候就咬口能量棒、巧克力,有次在出任務時咬著先前吃剩,搖晃後變形的壽司,奢侈地一口接一口,算是前線日子的小確幸。
他們作為步兵,隸屬第92陸軍隊,二人一同上陣時正值哈爾科夫反攻,他們小隊負責從烏東哈爾科夫區內的庫皮揚斯克推向盧甘斯克(Luhansk)區的戰線,日常是到村莊視察屋子、倉庫、地窖,查看有沒有俄羅斯殘兵,又或是在挖戰壕、守陣地、排班。Cai從一開始負責運送彈藥、傷患後送,到後來自己拿起槍枝當起機槍手,陳晞則主要負責火箭砲與槍榴彈,不過部隊內的士兵其實都沒有固定角色,有需要時各自互補。
一開始,士兵們都是清晨4、5時起床,裝甲車從安全屋接載士兵到前線進行任務,由於當時沒有配備夜視鏡,故同日晚上7、8時就要撤回基地。這樣的作息持續約5、6天,後來小隊就把士兵的班延長到48至最長72小時,裝甲車會停泊在距離陣地約5、6公里的地方,士兵要摸黑徒步前往據點。
在前線戰壕作戰的日子,則要在一片樹叢下過夜,遇著晚秋初冬時間,晚上僅得攝氏10度以下,各人要輪流當哨兵,碰巧遇上下雨天,不能睡帳篷、睡袋,便要任由風吹雨打下「抖一個晚上」。
睡不好、吃不好都是其次,當上一個士兵,眼前所見盡是血淋淋的畫面,他們在陣亡俄軍手機內看到屠殺平民的影片,俄軍逃亡前把平民推到他們掘的坑裡去,鏡頭下一個一個身體,就從山上高處一直滾下;還有被砲彈打過、坦克車輾過,「下半身爛在泥土裡」各種形式的俄兵屍體,屍體在砲火下腐爛發臭,變成他們通往前線陣地路上,經過無數荒廢破爛木屋、野草頻生風景下的一隅。
「戰爭從來都不是浪漫的,有的只是屍山血海。」
無論是敵我,這些個體曾有著思想,生命,本來有著各自的生活,但戰爭曝露了人性的光輝與醜陋,這些個體也成為其犧牲品。
作為步兵,都是走在砲兵前,距離敵方只有100至200公尺,俗稱為「zero line」(零線)的地方,直白來說就是與敵方幾乎零距離接觸,Cai形容為「早上走過來可以跟你打招呼」的接近。在10月底的一個半夜,真的有一部俄軍裝甲車來跟他們「打招呼」,極近距離地開向他們的戰壕,由於部隊都是輕裝上陣,沒有甚麼大型武器,Cai拿著機槍射向他們,如以卵擊石,幸而裝甲車未有發現他們,死神就這樣與他們擦身而過。
▌鬼門關前
終於有一次,死神找上Cai。二人當時在烏東盧甘斯克地區,小隊打算從東向南移推向另一重大戰線——斯瓦托夫(Svatove)與克雷默納(Kreminna),該處位於P07與P66的公路上,可直達被佔的城市北頓涅茨克(Severodonetsk),也可由此處通往自2014年落入親俄武裝部隊控制的盧甘斯克市,極具戰略意義。
來到距離斯瓦托夫約20公里的Novoselivske,戰線僵持了兩個月,在11月4日,他們近10人小隊來到距離村莊僅約500米的據點,烏軍打算大舉進攻,先開坦克衝破防線,步兵再接手。「無線電說,『好,你們可以跟著部隊向前進』,那個時候,砲彈就打過來,剛好炸到隊伍中間。」裝甲車攻擊來得突然,塵土飛揚,「那時候臉、眼睛有點受傷。土都打在臉上,看不到前面。」陳晞憶述。
小隊其中一人的背包著火,內有5、6發火箭砲,在旁的人大叫快跑,Cai嘗試站起來幫忙把背包拉下,但是右腳一踩便傳來劇痛,整個人當下倒下,「我以為是什麼震波之類的,不知道受傷,然後腳踩下去超痛的,就知道可能走不了。」
躺在地上,Cai一直在叫陳晞的名字,「因為那時候我感覺爆炸的距離很近,他都沒回我,我以為他死掉了。」原來陳晞早在砲擊的那刻矇矓地看到眼前火光,跑出樹林找掩護,等戰火稍停,陳晞與其餘2、3個人回來檢查其他人傷勢,看到Cai的傷口,猜測是被砲彈碎片擊中,但見他還有意識,便鬆一口氣,叫醫療裝甲車來送走傷者。
Cai馬上被送到位於庫皮揚斯克的戰地醫院,一間房間內兩個手術台並列進行手術,針筒插入皮膚,麻醉液流滿全身,但劑量不足,使他在手術中處於半昏迷狀態,醒來看到醫護圍著他的腳,又痛到暈過去,游走在疼痛與迷濛之間,他再次醒來時只見右腳被紗布包成一坨,後來從小隊群組訊息中才發現自己被截了兩根腳趾頭。本以為在樹叢間只是待30分鐘後便進攻再下一城,誰料被伏擊,小隊中5、6人受傷,同行的美藉排長陣亡,任務最後告吹。
「我們出任務前一天的晚上,知道曾聖光死掉,我跟他(美藉排長)講我們有個台灣人死掉了,他說,『沒關係,明天我會幫他報仇』,想不到第二天他就死掉。」Cai回想起來邊說邊笑,這種黑色幽默在烏克蘭平民以及軍人中相當普遍,大概是戰爭下悲劇每天上演,大腦用來抑壓傷痛的反應。
或許是亞洲人不擅表達情緒、或許是「男兒流血不流淚」,對於隊友戰死,他們口中總是輕描淡寫的帶過:
「假如發他一個簡訊過數周,甚至一個月沒有回便知道他死掉了。」
25歲台灣志願兵曾聖光亦如是,陳晞與曾聖光雖素未謀面,但也有一點交情,曾聖光11月2日與俄羅斯軍方駁火下,在盧甘斯克被迫擊炮擊中後腦而當場陣亡,一天後Cai與陳晞看到由外國論壇發布曾聖光的死訊,隨即發訊問曾聖光「最近還好嗎?」,可惜訊息就永遠停在那。
言談間沒有多提,但陳晞的社交帳號多次發文悼念陣亡的戰友,有認識兩周的美國人Andrew在首次執行任務便身亡、同隊的波蘭排長遭砲擊陣亡,但因豪雨連同敵方猛烈攻勢,無法在瓦礫中挖回他的屍體,陳晞寫下一句「抱歉,兄弟,有一天一定會帶你回家。」多個出生入死的戰友戰死沙場,陳晞難掩感傷,2月底時寫下這麼一句:
——▌接續下篇:〈烏克蘭的日與夜(下):「要死,就我在你旁邊」戰場台灣手足〉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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