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現場「神聖但無常」:專訪《報導者》記者楊智強
在出鏡報導第三集,我們邀請到獨立調查媒體《報導者》記者楊智強。畢業於國際關係領域研究所,楊智強在畢業後曾在韓國NGO工作、並曾擔任電視台的國際新聞編譯及獨立記者。在擔任獨立記者的幾年,他背著背包前往現場,陸續報導了緬甸大選、羅興亞難民、中國朝鮮族等議題。其後加入《報導者》,亦曾負責進行香港反送中、緬甸政變、毒品販運鍊等等不同主題的跨國報導。
楊智強自己曾在鏡好聽錄製的節目《獨立記者闖國界》中如此描述自己的工作:
但是艱澀的國際新聞議題要如何取材才能吸引讀者?成為獨立記者又需要哪些準備?而加入《報導者》之後,他所觀察到的國際新聞趨勢、採訪經驗與技術,又發生了哪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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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是編譯,後來成為記者
問:一開始你是電視台的編譯,後來成為獨立記者,再然後加入《報導者》。為何智強當時會有這樣的職涯選擇?
答:最早是因緣際會加入了新聞台的編譯,剛開始還蠻新奇的,因為新聞台畢竟跟平面記者不一樣,要剪輯、要過音,有點像是看畫面說故事,所以覺得是蠻有趣的,但久了自己也覺得,時間好像把自己磨成一顆螺絲釘,於是就想要到新聞現場看看。
最早我的想法沒有那麼遠大,當時是2015年左右,正逢緬甸選舉。我當時只覺得這是世紀大事,好想要到現場去看看。但我還沒辭職,就請假把假排到一起,就去現場看了。去了之後,遇到許多來自各地,香港、韓國等等的獨立記者,當時就覺得:「天啊,我好想跟他們一樣。」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有了這個想法。再過了一年,我就真的辭職去當獨立記者。
不過想要當獨立記者,你可能要有一小筆錢,例如10萬好了,當成你的創業基金。因為其實剛開始你寫出來的東西,都必須要用pitch的方式才能跟各大媒體合作。讓別人認識你之後、知道你寫作的風格等等,一切OK了,你才可以進一步說可不可以合作、而你可以出資源幫我cover哪些東西。當時我就是以獨立記者的身分往外跑一跑,只是就沒什麼錢(笑),做到後面也有點無法繼續下去,所以就又回來(體制內)。
▌身為記者,現場的意義對你來說是?
但在遊走於編譯與記者的過程中,他也觀察到一個現象,人們對於「新聞現場」的定義,似乎也在近幾年快速轉化,或者增加了更多意義。
「其實在這樣(在體制內)一進一出,在台灣做編譯、到現地採訪、再回到台灣做一個所謂的『國際新聞記者』過程中,我感覺到很多事情都不是這麼的絕對,並不是說我一定要到現場才能看到新聞的真相。
例如,當我真的去了國際現場再回來,再加上因為covid的關係,常常去不了現場,但還是必須要呈現一些觀點的時候,我開始發覺,編譯已經不再像是我當年在電視台做得那麼.....應該說變得更為多元複雜。例如我舉例,現在如果想要採訪烏克蘭某個前線的戰士、某個市長,也可能直接用FB連絡上,工具與科技的變化已經讓編譯更接近現場了。
但現場對我來說,當然還是神聖的。你聞到的氣味、你聽到的聲音,都是你的素材,你把它寫出來呈現給讀者,這是一件我滿享受的事情。而且我覺得,記者好像有個privilege,就是別人會跟你講故事,而當你聽到故事的時候,其實你就是在幫讀者去聽,然後寫出來。
▌如何讓台灣關心國際議題?「從我出發」的跨境報導
問:很多時候國際新聞會被認為是一種門檻很高、很艱澀的文類。你們在製作題目的時候,如何讓台灣人關心國際新聞?
答:我目前了解的方法,會有兩個方向,第一個就是從台灣出發的國際新聞。如果以我自己曾經做過的例子話,就像是《毒品販運鍊》當中,台灣扮演什麼角色?就是從台灣延伸出去,看這個世界。還有之前烏干達學生背債來台的《綁債.黑工.留學陷阱》,當時沒有人會想到烏干達跟台灣原來有這樣的關聯、原來會有這樣的事情。
第二個我覺得是操作的方式,想要讓國際新聞更活化的呈現,不要只有字而已。例如使用互動的方式或是技巧,不要只有長長的文章(雖然《報導者》自己的文章都很長),但是我們也會希望透過無論是設計、社群或是工程師合作,讓這些文字更多元。
問:在跨境報導中,你也時常與其他外國的調查媒體合作,完成例如較早期的《血淚魚場三部曲》、近期的《安毒幽靈》等系列作品。當時怎麼跟其他媒體聯繫合作?怎麼分工?
答:過去我也是比較單純的做法,去到現場然後把報導帶回來,但加入《報導者》之後,這是台灣目前唯一一個參加「國際調查記者聯盟」(GIJN)的媒體。在裡面認識了很多全球各地的媒體人,當時我們就希望這些報導可以跨國合作。
因為無論是詐騙、人口販運、毒品,這些犯罪行為都已經在國際合作了,那當然,我們做報導也不可能只在自己國家內報導,所以我們也開始跟各國媒體合作。
最開始是雪莉他們提出的想法,那時在做《血淚魚場三部曲》,在那之前《報導者》完成了穿山甲走私的《盜獵王國的救贖》。當時跟我們合作的組織希望可以做另一個題目,我們就一起想怎麼做永續海洋的議題、以及台灣應該做些什麼。我是那個時候接觸到跨境報導。後來一次就是毒品販運鍊,是我跟雪莉一直很想寫、但一直沒有完成的題目。
但在跟國外媒體合作的過程中,有件事情很重要,就是要好好分配大家要做什麼。具體說就是,因為我們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合作,聯繫上沒辦法像是辦公室每天可以聊天,只要沒有找到single case的話就會一直繞圈圈。因此最好要有一個國家負責領導、當PM。
▌如果他們願意把故事交給你
問:曾看到你提過,在撰寫羅興亞議題的時候,自己其實也很擔心會不會很消費他人的痛苦,到了現在,你怎麼重新思考這件事情?
答:我覺得做國際新聞的記者,常常要處理生離死別等等的大事,我現在應該已經看得比較開了?寫羅興亞難民報導那時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件,對我個人的衝擊很大。當然那時候有一小段時間的消化,也跟前輩、同業聊天,才慢慢可以釋懷。
但是我覺得到最後面,談到凝視或是紀錄,我自己認為如果受訪者他們願意,或者他們不會覺得不舒服的話,對我而言那就OK。我最早跟報導者合作的是《廢墟少年》的題目。 當時我還是個freelancer,當採訪一些高風險家庭青少年們的時候,我常常想說,為什麼他們會想要接受我採訪?他們為什麼會想要自己的故事被外面的人知道呢?
朋友跟我說,可能他們也會想要被記錄吧?或許他們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可以被記錄下來的。當然也有其他人想說,憑什麼要把我的私人生活分享給讀者?其實這就是取決於受訪者他自己的想法,本身沒有一定的答案。
但也有各種情況,例如在難民營或很多地方,你沒辦法跟每個人建立深入的關係。只不過記者還是可以給予現場應有的尊重。這些尊重很多時候都來自於一些小細節——像是跟他們打個招呼,聊一下天,做些事情,讓他們不會覺得這個鏡頭對他有所侵犯。這其實也是一個對自己的交代。
問:最後我想起,你曾提到自己特別關心人權與衝突。回顧這一系列你寫過的題目,你覺得自己為何受到這些題目的召喚?你自己有一個持續的、創作的核心人生命題目嗎?
答:其實題目都是慢慢養的。最早我是從韓國的題目開始著手,因為我曾經在韓國NGO工作,自然而然就會想找相近的、接觸過的議題開始,當時寫了韓國華僑的題目。
後來直到去了緬甸之後,我發現自己常處理的議題就是「在邊境」。
無論在緬甸跟孟加拉邊境,或是在泰緬邊境,人們常會因為戰亂或是遷徙,在國境奔走或是遷移,這背後的原因其實連結到很多東西——戰爭、難民、身分認同——羅興亞人、韓國華僑、中國朝鮮族,緬甸克倫族——其實我沒有刻意,但好像就是自然而然地,我覺得這些議題很有趣,想進一步了解。
問:在這些採訪中,是不是其實還隱藏著一種普世性?我們過去曾經會去定義所謂的「在邊境」、「不屬於任何地方」、「還在尋找自我認同的未定義狀態」。但或許其實這種狀態也許是日漸正在常態化的事情?我們以為他們是少數人,但其實可能會越來越普世?
答:對,認同的東西一定是不斷在變動的。尤其像是我們看烏克蘭,2014年到現在,國家意識也是慢慢變得這麼強的。身分認同一直在變動,台灣也是。所以回到你最初的問題,其實我還沒有想到「我一定要做什麼」,但我發現我好像就是對這個特別有興趣。羅興亞也是我花最多時間的題目,也跟很多受訪者變成朋友了,他們也是典型「沒有國家的人」,未來也會是我繼續寫作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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