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上無毛人必古怪？《中世紀的身體》瘋狂與禿頭的歷史顱相學

除了阿爾瑙和貝納這些醫師的軼事以外，中世紀精神疾病患者的真實生活很難去深入剖析。中世紀患有慢性精神問題的人，只有極少數準確或長期的描述流傳下來，我們只能透過相當偏頗的記載和這些病人相遇，因而往往得到扭曲的理解。舉例來說，根據西班牙神父霍夫雷（Joan Gilabert Jofré）於1409年的布道紀錄，他生動地形容家鄉瓦倫西亞有一群瘋人在街頭，他說他們是「可憐的瘋子，造成許多人的危害」。

然而，霍夫雷在這裡其實並非暗示，情景如同漫畫中那樣，有一些凶惡的瘋子經常四處遊蕩，攻擊別人。更普遍的情形是，這些殘疾人士在中世紀城市的街上遭到搶劫或虐待。相反的，這種生動的誇張修辭是故意用來強調一個簡單的重點：保護瘋子，就是保護整個社區的一種方式。霍夫雷的布道事實上讓瓦倫西亞的一家醫院獲得重大支持，在隔年的1410年落成，這或許是中世紀最早特別為了精神病照護而建立的機構。

關於瘋狂較不正面的一些事蹟，從當時政壇的曲折離奇情節中浮現。法國國王查理六世（1368～1422）是中世紀以來最著名的精神病例之一，他長期斷斷續續出現不穩定的狀態，很快就變成傳奇。有一樁特別生動的事件，據說發生在1392年8月，國王和隨從正騎馬穿過利曼（Le Mans）外圍的茂密森林。

有人說一位乞丐撲到國王跟前乞求施捨，其他人說只是有個護衛讓一根長矛倒到地上，發出巨響。不論是哪一種情形，都驚動了國王，使他變得神智不清，進入暴怒狀態。他攻擊身旁的朋友、親人及僕人超過一個小時，他把劍向他們揮去，一共殺了五個人才被制止，然後陷入深度昏迷。僅僅三天之後，查理六世甦醒過來，聽到自己做的事情，當場哭了出來。這位國王的病情在接下來的十年之中持續惡化，當時的歷史學家注意到，他會忘記家人，堅持跑個不停直到筋疲力竭，在皇宮裡到處亂扔家具，一看到自己的盾形紋章就想破壞圖案。一度相當悽慘的記載是，國王深信他的身體是由易碎的玻璃做的，於是強迫自己站立不動，也禁止任何人碰觸他，害怕會因此粉身碎骨。查理六世的編年史逐漸變成疾病紀錄，然而這並非特意要變成準確的病歷史，用來理解他心智日漸衰弱的健康狀況。

這些作者真正關切的重點，似乎在於解釋法國出現的嚴重政治動盪，是由於查理六世精神狀態所造成的，使得這個國家騷亂了一整個世代。但是我們的確知道，許多專家被召喚去協助減輕國王腦袋的沉疴。醫師用靜養及開立藥方等指示來治療查理六世，同時神職人員透過禱告尋求更崇高的力量來拯救，他們把國王的小蠟像送到能創造奇蹟的朝聖地點，希望國王和國家都能恢復。

中世紀的虛構作品當中，也能見到類似戲劇性十足的發瘋故事，但是不像當時的布道或政治史，這些詩篇或戲劇傾向於表現由於無法如願的苦戀所引發的瘋狂，而非來自疾病或突然的打擊。這個時期最多人競相傳誦的中東詩歌之一，是關於一對遭受命運擺弄的情侶萊拉和瑪吉努（Layla and Majnun），這個波斯故事描寫被愛沖昏頭的瘋狂，蘇非伊斯蘭專家稱之為divanagi，意思是「為愛痴狂」。

這個故事經過12世紀亞塞拜然的作家尼札米（Nizami Ganjavi）改編後廣受喜愛，訴說一個少女萊拉，以及一個熱烈愛著她的同窗凱斯。他的愛慕如此狂熱、無法自拔，很快就獲得「瑪吉努」這個稱號，也就是「瘋子」或「著魔的人」，這個名詞與波斯文的魔鬼（jinn）有相同的字根。如同中世紀浪漫故事典型會有的悲劇轉折，雖然萊拉回應了瑪吉努的感情，但她卻發現自己早已許配給別人，不得不嫁給那一位更合適的追求者。瑪吉努的愛落空，他傷心欲絕，到沙漠流浪，靠著野獸的陪伴，以及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下稍縱即逝的詩句來獲得安慰。

萊拉和四處流浪的瑪吉努仍然相愛，但在他們數年後心碎而死之前，一直無法如願在一起，兩人只能趁著偶然相遇時，純潔地隔著距離交換詩句。其中一次詩意的邂逅，是這對情侶最後一次見到彼此活著的時候，插畫家以疏落卻細緻得驚人的畫面捕捉到這個場景，展現在1410至1411年間夕拉茲（Shiraz）的華麗詩集中，這是為了依斯干達（Iskandar）蘇丹而製作的。由斜排的詩文構成長方形邊框圍繞著，這對情侶見到對方後就昏倒於帳棚之間。他們的身體不支癱倒，在倒向沙地上時，輕盈精緻的衣裳隨之飄揚。瑪吉努遺世獨立時與他成為好朋友的野獸在一旁守護兩人，同時他的老僕彎身接近萊拉，用尖嘴金屬瓶為她的臉上藥，這裡使用草藥的慣例與哥敦的貝納建議使用提神藥膏相同。

這詩篇暗示，愛能夠使嚴重的精神失衡轉變成實際的身體疾病。從瑪吉努的其他畫像中看出，深切的相思病使他急遽衰弱。他被描繪成絕望、憔悴的模樣，他日漸消瘦，看起來像是形銷骨立的隱士。

過去認為精神錯亂會以這種方式顯現在身體上。事實上，一個人的精神狀態可以反映在各方面，從臉上表情到皮膚質感。當時的傳記作者和醫療人士很常運用面相學，這種觀念認為：身體特徵或臉上五官可以大致代表智力、高貴出身，或者心思上較負面的個性缺點。頭髮在中世紀晚期流通的醫學叢書中，尤其占據顯著地位，被賦予能顯示在頭髮之下的那個人的特定個性。瑪吉努被形容成長髮如拖把般凌亂，他狂野的頭髮肯定是瘋狂性情的象徵。但是，只要有一頭紅髮就會被認為脾氣急躁。頭髮濃密或打結，就會伴隨著粗魯天性。稀疏的金色直髮，可能代表善於算計或騙人。傑弗里．喬叟（Geoffrey Chaucer，約1340～1400）在介紹《坎特伯里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裡一位貪腐的朝聖者，也就是赦罪修士時，顯然把頭髮的特質牢記在心，他寫道：

赦罪修士令人倒胃口的散亂頭髮，證實了他缺乏男子氣概，也預示他人品寡廉鮮恥，有見識的讀者應該看得出這種線索。果然，我們後來會知道，他甘冒大不敬，樂於宣揚偽造的教宗文告，為了牟利而妄加欺騙信徒。要是他們更仔細瞧瞧藏在他帽子底下的線索就好了。

個性和頭髮之間會有這種看似牽強的關聯，部分與當時認為頭髮如何從頭上生長出來的過程有關。醫學作者提出的理論是，某些體液化為煙氣從皮膚上的小孔排出體外時，會凝結成一根根細小毛髮凸出體表。皮膜上間隙非常稀少的部位，像是手掌或腳底厚皮等，長不出毛髮來，然而在有空間讓小孔透氣的位置，毛髮就可能生長濃密。他們還認為熱也有助於毛髮生長，考慮到熱氣會往上升，因此頭頂冒出茂密豐盈的頭髮被視為自然的事情。根據體液理論，男性的體溫比女性高，所以說男性是毛髮較多的性別也算合理，雖然這種熱度同樣帶來使毛孔完全乾竭的危險，讓男性更容易禿頭。

另一方面，女性頭上沒有頭髮，會被認為是違反自然的現象。中世紀對於美的標準，在跨越幾個世紀的時期之中，隨著不同地方而劇烈變動，但是中世紀作者對於「容貌好看」的定義時常重複落在特定的基本形象：脣紅膚白、纖腰小胸。有一陣子流行又高又寬的額頭，於是女性拔掉眉毛以及髮際線頂端的頭髮，讓額頭看起來變大。

不出所料，當時的衛道之士不樂見這種注重外表的虛榮風氣，然而有一本很受歡迎的中世紀婦女醫學文集《托洛都拉》（Trotula），或許是十二世紀在沙勒諾集結而成的，裡頭卻有一大堆配方，列出各種改善頭髮的美化方法。用丁香洗頭髮可以減少異味，用溫鹽水則可以增加髮量。也有人建議用許多天然材料來染髮，像是核桃油、用醋煮過的香桃木花、混了黃色硫化物的螞蟻卵，或者蜂蜜白酒。不過，造成這種改變，並非只是單純為了打扮而已。

透過那個時代的面相學鏡片，轉變外貌能夠影響別人察覺到你的內在氣質是正派或邪惡、美麗或醜陋、清醒或瘋狂。

《中世紀的身體：從黑暗時代人類對身體的認識，解讀千年文明大歷史》

作者： Jack Hartnell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1/2/23

內容簡介：人的身體或鮮血淋漓，或穿金戴銀。飽受折磨，卻備受崇敬。是通往神聖的大門，也是實踐複雜解剖學想法的場所。人體是中世紀世界最具爭議的領域。藉由這段豐富且不尋常的歷史，藝術史學家哈特涅在《中世紀的身體》一書中，揭露了從拜占庭與巴格達，到紐倫堡和諾里治，中世紀民眾思考、探索、感受身體自我的迷人方式。讚頌聖人殉道的繪畫和聖髑盒，把神聖的精神與熟悉的物質連結起來。在文學和政治中，心臟和頭成為強大的隱喻，形塑統治權和社會，這種影響時至今日依然可見。醫師和學者處於一場衝擊的中心，那是幾個世紀以來關於人體的複雜醫學知識與誤解之間的相互拉扯，造成深遠的苦果。這段不尋常的驚人歷史，包含聖人、軍人、國王、王后、哈里發、騎士、修士、奇獸一一登場，如同一齣華麗的中世紀舞台戲劇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