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個工程師之死:法國電信「職場霸凌自殺潮」的世紀審判
▌更新:2019年12月底,法國法院已判決「法國電信職場霸凌自殺潮案」:法國電信(現已改為「Orange」)的前老闆隆巴德(Didier Lombard)與另外兩名高層董事,皆被判坐牢一年。法國電信則被判罰7萬5,000歐元。
自從 #MeToo 運動在全球蔓延以來,職場性騷擾的議題在許多國家都受到重視,相關防治也取得前此未見的法律正當性。然而,另一種所有受薪階層常遭受的騷擾——來自主管或同事的職場霸凌 ——受到的認可與重視程度卻仍遠低於職場性騷擾,在法律上的舉證也困難不少。
2019年春天,法國展開「法國電信自殺潮案」的世紀大審判,並預計在今年冬天迎來判決。這起被指控為企業系統性地職場霸凌,導致至少35名員工最終自殺的重大爭議案,或許能為全球勞工運動展開新的一頁,正視職場霸凌的普遍性與救濟行動。
▌「他們必須走——不管從窗戶跳下去或關門走人」
「法國電信」(France Telecom)現名為「Orange 電信」,是法國目前市場佔有率最高的電信公司之一,也是全法國排名前40大企業,客戶遍布歐盟、中東、乃至壟斷83%的非洲市場。
1988年創立的法國電信原為國營企業,但自1998年起,在歐盟單一市場的競爭下,法國電信逐漸邁向民營化,並尋求擴張到法國以外的國際市場,於是在2001年買下了英國 Orange 電信公司;2004年,法國政府釋出大量官股,致使國家股份低於 50%,法國電信公司正式邁入私有化,並逐漸將旗下營業項目整併至 Orange 編制之下;2013年,法國電信公司走入歷史,正式更名為 Orange。如今法國政府的控股比例則為26.94%。
在私有化轉型期間,法國電信的首要目標便是減少成本——尤其是員工的薪資支出。但當公司員工80%具有公務員身分時,要如何達到裁員的目標呢?
法國電信管理階層在2004年宣布一項名為「NExT」(Nouvelle Expériences des Télécommunication)的企業轉型計畫,希冀要在2006 – 2008年間,裁員全法國2萬2,000名員工,相當於公司員工的10%。
為達目標,公司內部甚至召集了4,000名幹部集訓10天,強調裁員目標、對公司的重要性,學習各種以情緒霸凌逼退員工的管理招數。除了對員工洗腦,令其相信裁員對公司營運的重要性之外,管理階層還向幹部層層剖析,員工面對情緒霸凌的六階段情緒反應:
- 無預警被宣布調職或早退;
- 拒絕了解;
- 抵抗高層決定;
- 屈服於壓力、抑鬱;
- 辭職;
- 接受新職位。
這六階段的心路歷程被法國電信的經理階層稱為「哀傷曲線」。套用典型人資管理的語言——幹部高管有責任對員工「曉以大義」,讓他們了解裁員的不可避免,直到其接受或走人為止。值得一提的是,在決定執行此計畫之前,高層對於這套方法的心理風險完全知情,在內部文件中警告幹部員工:一旦進入第三階段的「抵抗」,可能會出現以暴力威脅主管的舉動,或在第四階段陷入抑鬱。
部分員工將「NExT」計畫稱為 「程式化的憂鬱(la dépression programmée)」,儘管早已預期可能的心理風險,高階主管仍將這些風險視為追求盈利的必要之惡;2006年,時任法國電信CEO的隆巴德(Didier Lombard),甚至在全法高階經理人大會中發下豪語:
2007年我將以各種手段達成裁員目標,不管是從窗戶或從大門把員工逼走。
他沒有預期到的是,在這套系統化的職場霸凌下,為數眾多的員工等不到走完他們的哀傷曲線,便結束了生命。
▌恐怖管理
2007至2010年間,法國電信全國至少有58位員工自殺或自殺未遂,其中35人死亡,被認為與遭到公司集體、系統性的職場霸凌及精神虐待緊密相關。
一位身陷重度憂鬱而提早退休的工程師孟奇(Yves Menguy)講述他的遭遇:「2006年,公司有三個單位合併成 Orange 北法分部,我被冷凍起來,調到新的辦公室,單位裡有四分之三的位子都是空的。這種情況下,我本來想自己成立公司,後來我聯繫了公司內部另一個研發單位, 開始撰寫程式,甚至得到了區域的研發創新獎。」
然而,孟奇抵抗被公司冷凍的努力,只換得上司更殘忍的對待。2009年,主管要他停止所有的研發工作,在10天內改調至客服部門回覆消費者的電話。深受打擊的他在醫師建議下先請病假,爾後直接申請退休,從此陷入長達5年的憂鬱症治療;被工作單位否定的認同危機也讓他陷入了嚴重的焦慮,自離職之後他再也無法走進任何有 Orange 商標的商店或辦公大樓,否則便會出現恐慌症候群。
2011年,孟奇的心理疾病獲得工傷認可。不幸中的大幸是,儘管心理嚴重受創,孟奇卻是 Orange 的「倖存者」——原單位的同事中,包括當初對他任意調職的區域主管在內,共有5人最終死於自殺。
孟奇的遭遇僅是法國電信私有化過程中,眾多工傷受害者的縮影。在裁員至上的目標下,公司幹部被要求以各式各樣的霸凌手段騷擾員工,包括:任意調職(擅改職務內容、區域調動、限制每位主管只能在單一區域任職3年以下,妨礙其與下屬培養信任關係)、信件或訊息騷擾、施加情緒壓力、故意不派工作冷凍員工,甚至毫無理由地調動員工的辦公空間。有員工就在放長假回公司後,發現自己的辦公桌椅和同辦公室的同事,都無故消失。
裁員的壓力讓公司內部不分階層都人心惶惶,某位員工尋死前毫不猶豫地對家人說:
我將是第 XX 位自殺的 Orange 員工,我寧死也不願接受公司的新運作模式。
顯示基層對公司管理手段的憤怒與絕望,如何在員工之間擴散,並將自殺視為抗議手段。還有員工在會議中中途離席,步出會議室後直接拿出預先準備的刀子,在工作場合自殘身亡;另一位員工盧夫拉杜(Remy Louvradoux)則在經歷了5年被任意調職的生活後,因投訴無門、所有的求助信件都得不到回應、申請轉換單位亦不得支援下,於2011年選擇在公司門口自焚身亡。
▌從「自殺潮」到工傷究責
面對連續自殺案件,法國電信/Orange 的工會經歷了好幾年的努力,才讓法國輿論正視自殺潮背後的訊息,將批判矛頭轉向公司的管理手段。
早在2007年,公司工會即已結合工會工作者、社會學者和醫療專家,成立了「工作壓力與強迫調職觀測站」(Observatoire du stresse et des mobilités forcées à France Telecom),調查員工的心理壓力。短短數天內,工會就收到超過1,000份有效問卷,顯示問題的嚴重性。這項舉動甚至促使公司高層強迫觀測站將網頁關閉,以減低輿論壓力。
2007至2011年間,工會多次對管理階層發信警告員工心理壓力的狀態和可能的危機,皆無收到高層的有效回應;同一時期,法國媒體和輿論也紛紛尋思如何定義這起自殺潮背後的訊息。
起初,並非所有學者都同意職場霸凌導致自殺潮的假設,某些評論者援引數據指出法國電信員工自殺人數,從整體大環境來看並沒有結構性的「異常」字遠低於法國年平均自殺數,質疑此現象的特殊性。然而隨著自殺者家屬的見證逐漸累積,以及離職幹部舉證披露 NExT 政策如何被執行、如何系統性地摧殘員工心理健康,自殺潮與職場霸凌的因果關係才逐漸清晰。
2011年,在內外交困的批判聲浪中,隆巴德辭職。接班者上任後立刻撤回 NExT 計畫,停止任意調動員工;為了重建員工信心,公司也設立各種申訴與協調機制,員工自殺傾向才終於趨緩。
法國研究工作傷害最著名的心理學者德儒爾(Christophe Dejours)如此分析法國電信自殺潮的意義:「自殺潮是某種社會模式被摧毀的指標。公司經理人引進了新的管理模式和價值系統,徹底改變了工作條件;當中最危險的是基於個人表現的評價指標,它讓勞動者陷入個體化的危機中,摧毀同事間的信任,恐懼和孤獨感就此深植於工作場域。」
值得注意的是,尋死者並非新管理系統下的 「米蟲」或「魯蛇」;相反地,愈是投入工作的人,愈容易受到此一改變的打擊而感到沮喪。「對於熱愛工作的人來說,在工作中被冷凍對他們的心理健康造成立即的危機,形成一種 『倫理的創痛』:他們對於必須參與一個他們在道德上不認同的系統而感到痛苦。」
▌看不見的工作傷害
經過工會與受害者家屬協會多年的舉證和提告,今年4月底,法院正式開庭審理法國電信的工傷案件。在兩個半月的開庭辯論後,7月11日,法院對包含隆巴德在內的7位前法國電信高階經理人,以職場霸凌的「精神虐待」(moral harassment)罪名起訴,求處最高刑期,並將在12月20日宣判結果。
檢察官形容其起訴理由在於證明:「職場霸凌可以透過一個企業的政策和工作編制,達到『管理性霸凌』的層次。」除了企盼正義得以伸張的自殺者家屬,法國諸多工會也屏息等待年底的結果宣判,為更多類似的情況立下判例。
無論結果如何,此案已成為法國工運史和勞動社會學的重要里程碑。這段悲劇不僅反映了新自由主義管理思維對公營企業的衝擊,也提醒了看不見的工作傷害——過勞、焦慮、沮喪、孤獨等——對勞動者健康的可能影響和後果。面對職場霸凌,勞動者不該再忍氣吞聲選擇息事寧人;在 Me Too 運動戳穿了職場性騷擾的潛規則後,各式各樣無形的職場情緒霸凌,值得更開誠佈公的討論與界定。
※自殺,不能解決難題;求助,才是最好的路。求救請打1995 ( 要救救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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