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哥反豬哥?杜特蒂與菲律賓的「反性騷擾新法」

聯合新聞網 賴奕諭
豬哥自己反豬哥?屢因不當性別言論而備受爭議的菲律賓總統杜特蒂,日前簽署通過了新版...

日前,菲律賓政府公布一項由總統杜特蒂(Rodrigo Duterte)簽署通過的新版《性騷擾防治法案》。這件事情旋即受到國內外媒體的大肆報導,並將焦點擺在屢因不當性別言論而備受爭議的總統身上。

對此,政府發言人雖不斷強調「總統會以身作則」,大多數人聽到這樣的聲明仍嗤之以鼻。果不其然,一週之後杜特蒂便在國會發表第四次國情咨文時馬上破功——他在向大眾宣揚長灘島復育計畫的同時,告訴大家:

島上的菲律賓女人正等待著世界各地的男性前去探索。

爭議說詞讓菲律賓國內外女權團體群起撻伐,譴責總統將這項法案看作兒戲,更憂心大眾將群起效尤,不再視該法案擁有任何的約束作用。

「島上的菲律賓女人正等待著世界各地的男性前去探索。」杜特蒂在國會發表第四次國情咨...

身為菲律賓總統,杜特蒂的言行無疑是貫徹《性騷擾防治法案》的一項重要指標。然而,倘若我們只將所有的關注集中於杜特蒂個人所爆出的爭議,那麼將無法認識到菲律賓實際上在性別議題所面臨的處境,遑論釐清此次新版法案背後所隱含的重要社會意義。

事實上,菲律賓早在1995年便已經通過了《反性騷擾法案》。那是菲國性別運動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因為它不僅在法律上明確定義「性騷擾」,也是菲國首次針對相關舉止有相應的裁罰政策。

即便如此,許多人並不滿意這樣的成果,最大的原因在於——該法案事先預設了性騷擾必然發生於職場、學校或任何教育訓練場所,而加害者與受害者也必然是在這些場所、擁有權力不對等關係的兩造。

根據菲國公民服務委員會的統計報告指出,政府於1994年至2015年這20年間,僅受理共163件性騷擾案,最後有111件被妥善處理並解決。這個帳面數字之所以如此少,主要就是因為不包括大多數發生於學校與職場之外的性騷擾事件,不少在網際網路、其他公眾場所或是街坊鄰居之中的各種性騷擾、性暴力行徑也往往無法可管;這便讓這些年來修改《反性騷擾法案》的聲浪顯得格外必要。

政府於1994年至2015年這20年間,僅受理共163件性騷擾案,最後有111件...

▌為何是現在?性騷擾防治法案的背景

修改《反性騷擾法案》確實有其必要性,但菲律賓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刻,由具有高度爭議性的總統杜特蒂簽署,並公佈新版性騷擾防治法案呢?

新版法案的起草人參議員迪夫洛斯(Risa Hontiveros)便質疑,杜特蒂此舉只是為了在國情咨文之前,先行公開收割民間與國會為修法所做的努力。迪夫洛斯因而出示了她與府方5月時互相往來的公文,表示該法案於參眾兩院三讀通過之後,杜特蒂遲至當時也還未有同意簽署的動作。

然而,菲國政府於7月公布的資料卻顯示,杜特蒂簽字時所押上的日期是在4月中旬,這讓法案送進總統府之後的簽署流程顯得疑點重重。也因此,迪夫洛斯認為杜特蒂並非是真心認為這項法案重要,更多的是他為攏絡民心所做出的政治計算。

姑且不論這是否為杜特蒂的違心之舉,回顧新版《性騷擾防治法案》的醞釀及推動歷程,該法案所欲提倡的內容其實早在杜特蒂出任總統之前便已逐漸在民間發酵,國際的婦女權益倡議運動更是主要的影響之一。

新版《性騷擾防治法案》所欲提倡的內容其實早在杜特蒂出任總統之前便已逐漸在民間發酵...

2015年,聯合國「安全城市與安全公眾空間全球倡議行動」鎖定馬尼拉都會區的奎松市,作為焦點城市之一。除了針對街頭或是公眾場所的性騷擾現象進行調查,倡議者更在社群媒體發起「#擺脫恐懼」(#Freefromfear)的反性別暴力運動,鼓勵曾經為性暴力所苦的人們在網路上分享自己的經驗,藉此讓大眾意識到解決問題的急迫性。

與此同時,時任南部達沃市市長的杜特蒂也被拿出來討論,因為他與市議會聯手於1997年通過的《婦女發展法》,堪稱是菲律賓地方層級政府處理性騷擾、性暴力等議題的先驅。只不過根據菲國警方公佈的統計數字來看,達沃市在2010年至2015年之間共有834件強暴案發生,數量僅次於奎松市的1,122件,是全國數量第二高。

這樣的結果不僅反映出該法案仍未能有效扭轉菲律賓性暴力文化(bastos culture)的侷限,也迫使人們開始思索該如何更加完善地補強《反性騷擾法案》的缺漏。新版法案便是在這樣的脈絡下進入到國會的議案討論,也因為前述的聯合國計畫也稱作——《安全街道、工作場所與公眾空間法案》。如此看來,杜特蒂正好是搭上了這樣的浪潮,將他過去在地方層級推動《婦女發展法》的經驗,做為他進一步簽署全國性《性騷擾防治法案》的基礎。

在當總統前,杜特蒂曾任達沃市市長。他任內通過的《婦女發展法》,堪稱是菲律賓地方層...

▌新版法案改了些什麼?

這是她那天穿的衣服——她日常的工作服

這是她那天穿的衣服——她的學校制服

這是她那天穿的衣服——嬰兒裝

去年年底,菲律賓眾議院三讀通過《性騷擾防治法案》之後,名為「別告訴我該怎麼穿」的服裝展在馬尼拉一間熱門大型商場風光開幕。出席開幕式的菲國副總統羅貝多(Leni Robredo)搭著法案討論的熱潮,在致詞時表示:「想要從根本解決菲律賓的性騷擾與性暴力文化,就必須要扭轉大眾往往反過頭來指責受害者的文化。」

誠如上述的展覽標語所示,許多性騷擾或是性暴力發生的場景往往比一般人所想像的還要日常與隨機。在聯合國與奎松市政府合作進行的調查中,具挑逗意味的口哨、公開場所的暴露與手淫是最為普遍的一種性騷擾形式,不只存在於職場或教育場所,街道與其他公共空間也時常有相關案例出現。

許多性騷擾或是性暴力發生的場景往往比一般人所想像的還要日常與隨機。在聯合國與奎松...

除此之外,加害者甚至不限於熟人或是相對於被害者更具有權威的人,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也有可能成為加害者。也因此,新版的《性騷擾防治法案》擴大其適用範圍,不僅在空間方面新納入了私人場域、網際網路與其他公共空間,適用對象也不再囿於權力關係不對等的兩造而已。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該法案還將衝擊到過去不被政府列管的宗教機構,這意味著在宗教機構發生的性騷擾與性暴力事件將無法由內部人員解決,而是得納入新法的適用範圍。即便一直以來都沒有可靠數據得以佐證,但菲律賓神職人員涉入性騷擾等相關事件時有所聞。甚至還有記者出面指控,表示教會開設的部分孤兒院,專門收容因神父瀆職而生下的孩子。

這些情況直到相當晚近才一點一點被揭露,主要是因為菲律賓大多數人口皆篤信基督宗教,加上宗教界又往往與政界交好,縱使神職人員有類似的違法亂紀事件,最後也很容易被和諧處理掉。有些人則以宗教的神聖性為由,不願承認神職人員擁有如此世俗的污點,這些都讓菲國社會在談論教會性暴力議題時,顯得更加嚴峻。

圖為2015時,教宗方濟各出訪菲律賓。菲律賓神職人員涉入性騷擾等相關事件時有所聞...

有鑒於此,不少人選擇以這樣的敏感議題創作,挑戰多數執法者長時間不願碰觸的底線。像是被譽為菲律賓第一部犯罪類型小說的《噩夜絕歌》,故事主軸便是透過一樁連續殺人案,談論宗教界與政界共謀的陋習,更嘗試碰觸神職人員強暴底層少年的課題。

小說讀來震撼,自2002年出版以來也引起菲國社會一陣熱烈的討論,不過卻始終難以影響到進一步的修法:十年之後,一名已故的菲籍記者努弗(Aries Rufo)於2013年出版了他的紀實報導《秘密祭壇:菲律賓天主教的性、政治與金錢》,講述教會醜聞,這才又掀起菲國社會一陣波瀾,要求教會內部著手改革、政府必須介入調查的聲浪持續不斷。

倘若我們從這樣的背景來理解,菲國此次通過的《性騷擾防治法案》著實有著不容小覷的社會意義。根據新法,違反者依照犯行嚴重程度,最高可能面臨6個月的牢獄之災,或50萬披索(約新台幣30萬)的懲罰。

無論是小說《噩夜絕歌》,還是紀實報導《秘密祭壇:菲律賓天主教的性、政治與金錢》,...

▌容忍但並不接納:菲律賓的性別主流化困境

當然,以性別為名的《性騷擾防治法案》不只是保障婦女的權益而已。從法案的內容來看,它以性別中立的用詞取代以婦女為主的論述,顯見是要嘗試將同志社群與性少數遭遇的性騷擾或性暴力課題納入其中——也就是說,同性之間的性騷擾理當也被納入新法之中。

在菲律賓,即便性少數相對能夠在公眾場合展露自己的性傾向,菲國近年來的性別平等指數在亞洲也名列前茅,背後卻仍有很多隱藏的問題懸而未決。

「這個社會容忍我們的存在,但這並不表示我們能夠被善意地接受。」我曾有位菲律賓的跨性別友人R,這麼跟我解釋他們所面臨的困境。做為一名跨性別人士,R認為自己需要比異性戀付出更多努力才能有餘裕地在菲律賓社會立足。也因此,他與幾位「好姐妹」自小學畢業以後,便在父母期望下從鄉村搬到大城市裡,從髮廊的學徒開始做起。熬了幾年學成之後,才又回到學校完成他的中學學業。

「這個社會容忍我們的存在,但這並不表示我們能夠被善意地接受。」2014年,菲律賓...

W是他打自兒時的玩伴,他們一同學習梳畫與變裝,一起參加學校裡、村子裡大大小小的選美比賽。「我要讓自己看起來很美、很有自信,讓大家知道我其實是很有才華才能夠做到這件事。」W說道。

也因為W的這番話,我曾在一次選美比賽結束過後,跟方才下台的他說好美。不料他一聽到這樣的評語,立刻嚎啕大哭。「你怎麼這樣說我⋯⋯你怎麼這樣說我,我真的看起來很美嗎?」我才逐漸意識到他在平時遭逢的各種嘲諷、揶揄以及壓力,使他渴望透過選美比賽成為一個不再畏懼外界眼光的人。

幾年後,我再次遇見W,那個時候他正積極地尋找電話客服中心的工作。我問他為何不繼續髮廊的工作,他笑著跟我說:「在客服中心,你想怎麼裝扮都行,主管也不太會管你。畢竟客戶只會聽見你的聲音,而你可以透過話筒做真正的自己。」

我們曾一起討論過菲律賓社會對於婦女與性少數的觀感,正好這幾年稱霸菲國音樂串流平台的幾首作品都跟這類群體相關連。像是饒舌歌手阿布拉(Abra)於2012年發佈的《愛情魔藥》(Gayuma),或是去年年底因《常客》(Parokyana)一曲竄紅的王吉爾(Geo Ong),他們的作品不僅都在短時間內於 Youtube 衝上千萬流量,也成功地掀起了社會大眾的熱議風潮。

以《愛情魔藥》為例,故事描述一位跨性別透過愛情魔藥,成功的讓男主角不顧旁人的反對,徹底愛上了他眼中的這位美麗女子;而《常客》則嘗試點出現代女性使用社群媒體「展示」自我的兩難,有時候反而因此讓自己更容易遭受到他人的各種謾罵、嘲諷與騷擾。

即便大眾早已對性少數的存在習以為常,又或者已經有各種保障婦女與性少數權益的法案在「教育」群眾,但像這類作品所揭露出來的各種性別刻板印象,其實往往便是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遭受到各種形式暴力對待的主因之一。

「這個社會容忍我們的存在,但這並不表示我們能夠被善意地接受。」當菲律賓的《性騷擾防治法案》通過的時候,R的這句話不自覺地立刻出現在我的腦海裡。

我們不該只是把杜特蒂的屢次失言當作個笑話,笑笑就過去了。另一方面也必須意識到,法案過了只是一個開始而已,該如何扭轉社會習以為常的各種陋習與成見,並溫柔地接住每一個受壓迫的人,這才更是菲律賓社會接下來要面臨的挑戰。

我們不該只是把杜特蒂的屢次失言當作個笑話,笑笑就過去了。法案過了只開始,該如何扭...

賴奕諭

自由撰稿人。畢業於臺灣大學人類所,是時常被誤認為菲律賓人的菲律賓研究者。長期關注菲律賓左派政治、社會文化、原住民與世界南島語族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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