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公路(下):牽動巴爾幹半島神經的鋪路工程
我們經常將像公路這樣的基礎設施,視為理所當然、猶如空氣一般;它們支撐人類的日常生活,我們卻很少意識到他們的存在——除非它們失靈、不再正常運作。
然而,對於阿爾巴尼亞人來說,並不見得如此。恩維爾·霍查(Enver Hoxha)掌權時,道路工程常是強迫勞動的工作項目,加上車輛配給被嚴格控管、數量稀少,幾乎可以說,整整四十多年的共產歲月裡,阿爾巴尼亞人是被迫地鋪出了自己用不到的道路(這種悲慘,或許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替別人賺著自己用不到的錢可堪比擬)。這些道路沒有定期的養護預算,社會主義政權土崩瓦解之後,道路的狀況更加惡化,只能仰靠外援。
通往希臘邊界的路,當然不是只有我們等不到便車的這條。一個山頭背後,連結南部大城吉羅卡斯特(Gjirokastër)與希臘邊境的SH4公路,同樣在歐盟與希臘的資金與技術援助下,早在2001年便完成整建。雖然道路工程與建材依循的都是國際標準,卻還是經常被理解為「希臘來的東西」,被當地居民私下稱作「希臘公路」。
不難想像,這些公路也偶爾會被阿爾巴尼亞人看作希臘主權的延伸,「侵犯」了阿爾巴尼亞領土。儘管可能只是無心插柳,但就連希臘政府也都不太識相地,把自己在阿爾巴尼亞援建的公路計畫,放在了「國內」的工程報告書之中。
當公路成了希臘的替身,有些在公路邊經營小店的阿爾巴尼亞人,甚至會警覺地掛上土耳其的國旗。在鄂圖曼帝國曾經統治的巴爾幹半島上,今日如果出現了土耳其的旗幟,倒不見得是指現代的土耳其,而可能只是援引鄂圖曼時期的符號,用來對立於「希臘」或「東正教」。
小巴果然沒有讓我們久等。車子沿著河谷向北,時而攀附山稜線,時而緊挨河床,幾乎要軋出水花。沿路經過的民宅,大部分都是未完待續的狀態,懸在屋外的樓梯,通往仍未蓋出的二樓;外露的鋼筋還沒開始承重,就已在風雨中鏽去。
才剛下車,我們立刻就感覺到無數目光投向我們。佩爾梅特幾乎沒有外來人口或觀光客,我們的亞洲面孔立刻就成為小鎮居民的焦點。會來這裏,是因為可愛的希爾瓦(Silva)大方將自己的客廳沙發借給我們留宿。她來自阿爾巴尼亞南部另一個小鎮,在首都獲得社會學學位之後,就獲義大利NGO聘僱,深入阿爾巴尼亞的偏鄉,培育在地的小型作坊,目的是增加農村的產品多元性和經濟收入。
從小鎮背後往山上走,穿過曲折的泥土路和扎人的草叢,就能抵達幾個頂著雪線的村莊。因為偏遠,這裡看上去似乎並沒有被共產制度影響多少,全球化的資本侵吞也尚未抵達,至少傳統的石頭屋還在,羊群仍然在圍籬分明的草場裏大口嚼草。不過,其實在1970年代,這裡都曾被劃為集體農場和合作社,難以自外於幾百公里以外的政治決策。
晚上回到住處,希爾瓦和我們談到NGO工作的苦處與困境。她致力於為農村勞動力賦權,自己卻仍是契約勞工,也是彈性雇用、勞動力免洗化的受害者,每年能不能獲得續聘都是未知。農村經濟培育工作不能只靠外人推動、而需要村民參與,但境外NGO撤資、她這個知識份子離開之後,這些村民如何能夠永續經營,問號同樣高懸。
我出生的那個小鎮也是。坦白說,我不覺得我的努力,能阻止找不到工作、想追求更多收入的人離開這裡。
她的悲觀,像熄燈之後佩爾梅特的夜一樣厚重。
隔天一早,和希爾瓦道別後,我們徒步到村子通往公路的路口,等候下一趟便車。可惜,熱情好客的阿爾巴尼亞人,一旦坐上駕駛座,似乎就成了另一種人:偶爾呼嘯而過的,幾乎只有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舊賓士汽車。我們站在路邊舉起拇指,通常只會被冷漠的食指拒絕。
低頭盯著路面時我心想,即使偏遠如佩爾梅特,實際上仍不斷受遠方的政治經濟力量滲透影響,不論是社會主義的集體化政策,又或者是境外資本和NGO;讓我們攔截便車的公路,當然是物暢其流的基礎條件,卻也恰恰反映了近期阿爾巴尼亞的新自由主義發展動態。
和其他逐漸被整併入歐盟經濟的歐洲邊陲國家一樣,阿爾巴尼亞大多數有利可圖的產業,目前都掌握在歐盟成員國企業的手中;許多人認為,道路當然促進了貿易流通,但歐盟才是最大的受益者,阿爾巴尼亞只是進一步加深對歐盟的依賴罷了。
2016年,阿爾巴尼亞對希臘的貿易逆差達到3億2800多萬美元,對歐盟整體的逆差更高達14億3百萬歐元。冷戰結束後,阿爾巴尼亞終於不再閉關隱遁,卻只迎來連年的貿易赤字,從未翻正過。
尤其,埃迪·拉馬(Edi Rama)2013年出任總理之後,為了吸引外資,進一步提供不少租稅優惠,讓政府短少許多稅收;配合歐洲的緊縮氣氛,阿爾巴尼亞也制定了一系列樽節支出政策,不斷將公共服務下放給私人企業,許多由歐盟企業承接。而這些種種,居然都是以「減少政府財政預算對外債的依賴」為說詞,既弔詭又諷刺。
一如以人類學取徑研究阿爾巴尼亞公路的學者狄米特里斯˙達拉科格魯(Dimitris Dalakoglou)所說,這些在後共產時代被拉直整平的柏油路,其實都是讓阿爾巴尼亞人直觀、切身感受到「全球化」的事物,同時也具象展示了資金流入、人員流出的過程。因此,花了多少錢修路、路修到了哪裡,也一再牽動著阿爾巴尼亞人的國族神經。
除了通往希臘,阿爾巴尼亞北部通往科索沃的A1高速公路,也同樣關乎阿爾巴尼亞的國族顏面;但在那裡,嶄新公路在國族地景上刻劃的,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一直以來,科索沃就與阿爾巴尼亞關係密切,不僅科索沃人口主要由阿爾巴尼亞人組成,就連科索沃城市的街頭,也經常可以看見阿爾巴尼亞的黑鷹旗飄揚,幾乎讓人以為科索沃人追求獨立只是表面話術,骨子裡想的其實根本是加入阿爾巴尼亞。
於2006年動工興建的A1高速公路,除了阿爾巴尼亞政府參與投資,背後的資金來源,還有同樣支持科索沃獨立的美國和土耳其。我們後來離開科索沃時,為了趕路前往蒙地內哥羅,最快的方式,竟是先往南繞道途經阿爾巴尼亞,而非直接向西。也是多虧了這條新開通的高速公路,從科索沃邊境到阿爾巴尼亞的亞得里亞海岸,只要一個多小時車程;在從前,同樣一段路得翻山越嶺,耗費四倍以上的時間。
不只我們的便車駕駛對A1公路讚譽有加,泛阿爾巴尼亞國族主義者也都豎起大拇指,將這條公路稱作「愛國公路」(Patriotic Highway);它強化了阿爾巴尼亞和科索沃兩國的經濟和文化紐帶,讓分散各國的阿爾巴尼亞人更加團結,為「大阿爾巴尼亞」的融合帶來不少貢獻。
美國國會議員蒞臨參訪工程時,甚至將這條公路類比為艾森豪的美國州際公路系統,並且言詞鑿鑿地向阿爾巴尼亞人掛保證,這條路絕對會跨越國界,延伸到科索沃去。對於議員和在場的聽眾而言,公路連結起的不只是物資人員,還為阿爾巴尼亞人拼起更加完整的國族想像。
或許,這些公路能夠誕生,終究還得感謝國界和族裔界線的無法重疊。無數像米哈里斯那樣的希臘人,在接送小孩的日常行程中,推就了阿爾巴尼亞南部SH4和SH75公路的重生;而科索沃的阿爾巴尼亞裔人口,則召喚了現代的跨國愚公鑿山填河,只為通向同胞所在的國境彼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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