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保守黨的激情苦果:失控的好鬥派與撙節政策,大選未選先輸?

聯合新聞網 謝達文
英國保守黨執政14年,兩大錯誤方向令滿意度跌至創黨史上最低。 圖/法新社

「你可以逃避後果,但不能逃避來自『逃避後果』的後果」,這是美國右翼作家蘭德(Ann Rynd)的名句,用來送給此刻的英國保守黨,可以說是再貼切也不過。

在僅僅3年之前,保守黨民調明明還一度領先工黨2成,但此刻支持度卻已倒輸2成,且這樣的差距已維持超過一年,絕大多數評論人都認為7月4日的選舉大勢已定,且保守黨席次極可能創下普選以來黨史新低。表面上,執政14年的保守黨是在強森(Boris Johnson)和特拉斯(Liz Truss)兩任首相相繼「自爆」後,才由雲端墜落谷底。但民調本該有起有落,接任的首相蘇納克(Rishi Sunak)一年半來也已數度嘗試重振旗鼓,為何民調卻持續低迷?

對此,絕大多數英國政治評論人有難得共識:一方面,蘇納克確實不是什麼厲害的政治人物,但另一方面,這更反映了多數選民根本已經「沒在聽保守黨說話」。民調顯示有超過3分之2的民眾認為該換黨執政,蘇納克做什麼承諾當然都沒有用。若以感情比喻,爭吵其實往往不是情侶分手的真正原因,但人們經常是在衝突後意識到,過去曾以為「應該沒關係」的問題,現在都已累積成難以承受的傷害,如今對方再怎麼用力挽回,都讓人連聽都不想聽。

對保守黨而言,這樣的「應該沒關係」又可以歸結為兩大方面:撙節政策(austerity)掏空了公共服務,雖然初期衝擊不明顯,如今卻已導致英國各領域「什麼事都辦不好」;而在脫歐變局之中,黨內許多人的決策著眼短線利益,但這些決定所引發的變化不出幾年就徹底破壞了黨的體質,也毀掉了黨的形象。

工黨影子司法大臣馬赫穆德(Shabana Mahmood)拿著工黨的競選政綱。 ...

▌「應該沒關係」之1:撙節14年後惡果浮現

保守黨於2010年取得政權,卡麥隆(David Cameron)甫上任就選擇大幅刪減預算以消弭赤字,初期衝擊仍不明顯,但執政10餘年後苦果開始大舉浮現。

表面上看來,開支刪減是2008年金融海嘯下的必然,但刪減的速度、幅度和方式在在都是政治選擇。依照權威智庫Institute for Fiscal Studies分析,金融海嘯對英國的財政衝擊與法國、義大利等國家相仿,且三國在海嘯後採取的財政因應方案規模也近似;然而,法國和義大利的調整都有三分之二來自增稅,只有三分之一來自刪減公共預算,但英國政府卻選擇讓超過8成的調整都來自公共預算刪減。(延伸閱讀:「特別預算」債留子孫?英美規劃中長期建設預算的財政啟示

若同時考慮通膨,各政府部門通算的日常花費在多個年度被打了9折,而各種資本開支(包含必要設備維護汰換)在數個年度甚至被打了6至7折——此一差距也是出於保守黨政府的政治計算,畢竟縮減教師員額的效果很明顯,但不讓學校維護校舍的問題要到日後才會浮現。

14年後的今日,這個「日後」已經到來。由於無力維護校舍,2023年開學前有上百間學校被評定為危險建築,必須緊急關閉;政黨輪替前原先僅有5%的急診病患需要等候4小時以上,但由於醫療量能限縮,這個數字在疫情之前已飆漲到20%,疫情後更超過40%,而等候診療的病患人數也從200多萬翻漲到700多萬,各地醫院更不時傳出因為淹水必須停止手術等消息;英格蘭現在還有超過1成的醫院病歷全面仰賴紙本,完全無法電子化,因為電腦設備太過老舊無法運作。獨立智庫Institute for Government評估,需維修而未維修的「待作工程」在醫院體系已超過102億英鎊(其中五分之一被評定為最高風險,可能造成「災難」),在學校也超過106億——當年想省錢,結果大傷公共服務的筋骨,現在還是得花錢補救。

醫療和教育還只有資本預算被砍,其他領域甚至得同時面對日常經費刪減。地方政府是另一大受害者:政府選擇把最大的「炸彈」丟向地方,在幾個年度撥款打了7折,讓地方政府自己「看著辦」。影響所及,各地道路坑坑洞洞無法修補,公車減班甚至停駛,圖書館、公園關閉,垃圾清掃頻率銳減,食安稽查也無力進行。同時,撙節也造成監獄人數過載,政府被迫提早釋放罪犯,法院積案量更達到歷史新高。此外,保守黨選擇確保高齡者(該黨主要票源)的退休年金年年上漲,卻不斷刪減弱勢家庭救助金,更直接導致三胎以上家庭的孩童貧窮率逐步上升,此刻已經逼近半數。

無怪到了今日,認為國家整體情況比14年前政黨輪替時更好的選民只有8%,連上次票投保守黨的選民當中都只有16%這麼認為,「衰退」、「什麼事都辦不成」已成社會主流論述,人們沒有理由再次相信保守黨能修復國家。

2023年英國醫護人員爭取調薪舉行大罷工。 圖/路透社

▌「應該沒關係」之2:追捧不適任政治人物的後果

如果撙節定義了保守黨的政績,脫歐之後的政局變化則定義了保守黨的面目。同樣以感情類比,最貼切的比喻應為「是你變了」——雖然對方也曾以為這些改變「應該沒關係」,甚至誤以為這些改變相當討好。

變化早有跡象:雖然保守黨的支持率是在2022年前後才雪崩,但根據追蹤民調,認為保守黨「了解英國所面對的問題」的比率,在2019年選前明明還有46%,選後就已重跌到34%。同樣地,2019年選前還有37%民眾肯定強森所帶領的保守黨「領導團隊優良」,但2020年10月時首相還是強森,這項指標卻已跌到24%。

身為領導人,強森當然是罪魁禍首,但又是誰讓他掌權的呢?畢竟保守黨內各派系的「大人」們向來普遍不認可強森,認為他善於製造聲量,但缺乏紀律、對政策的掌握能力太差,而且嚴重缺乏誠信——他擔任記者時就曾杜撰受訪者發言被揭穿,而在政治生涯前期,他也因為公然以謊言掩蓋自己的婚外情而被黨領導人開鍘。不論如何,他在黨團內部其實也缺乏盟友,本就不是任何派系的首選。

誠然,脫歐讓他的「順位」大大提前:2016年公投期間,他本來不屬於疑歐派,卻選擇加入脫歐陣營,利用媒體聲量一躍成為重要代言人。但遲至首相梅伊(Theresa May)於2018年的領導危機期間,就連許多脫歐派議員都對首相另有屬意人選,疑歐派老將戴維斯(David Davis)尤具聲勢。其實,強森之所以辭任外交大臣、離開梅伊內閣,正是因為戴維斯已經率先辭職,才讓他跟進表態「絕不妥協」,以保有拉攏強硬脫歐派議員的機會。

2016年6月24日,強森鼓勵民眾在公投支持英國脫歐,爾後在7月中正式擔任首相梅...

直到2019年脫歐危機白熱化,黨內各派系的「大人」才為了短線政治利益,紛紛選擇「賭一把」,背後主要考量有三:

首先,梅伊無法提出黨內各派系和歐盟都能同時認可的脫歐協議,政局陷入空轉,極右翼的法拉吉(Nigel Farage)趁亂重新竄起,其領導的脫歐黨(Brexit Party)竟在歐洲議會選舉中取得3成選票,讓保守黨許多議員擔心票源被搶,決定押寶具有群眾魅力、此刻也已成「純正脫歐代言人」的強森。第二,保守黨基層原先就有高比率右翼黨員,2017年後更有脫歐團體鼓吹成員大舉入黨支持強森,進一步提升他的基層實力。最後,除了已經陸續與強森結盟的黨內右翼外,其他陣營也有多位要角和新秀相繼支持強森,以便卡位選後官職(包含現任首相、當時才從政4年的蘇納克)。於是,強森輕鬆拿下首相大位,後來也帶領保守黨贏下2019年大選。

但領導人不是吉祥物,人選的品格和能力不可能真的「沒關係」。沒過多久,強森就頻頻爆出重大負面新聞,除了袒護親近議員的違法關說、不當收禮、違反政治獻金規定等外,「派對門」更是讓他原形畢露:在疫情期間,人們連要見臨終親友最後一面都不可得,但首相府內竟舉辦多場狂歡派對,他還數度公開說謊抵賴,從一開始說「從來沒有派對」,又改口「我現在才知道有派對」,再被揭穿根本就有出席敬酒。

最後一根稻草則是他任命有性騷擾紀錄的親信擔任要職,之後果然再犯,強森卻要求部下替他撒謊,宣稱「有聽過指控但沒有聽過具體的指控」甚至「不記得了」,終於導致眾叛親離,被迫黯然下台,然而傷害已經鑄成——保守黨賠上信譽,而「特權階級不屑遵循規則」的形象更是非常鮮明。

2022年全英國因為疫情苦不堪言,時任首相強森卻被爆參加聚眾派對,點燃全國怒火。...

▌錯估情勢的「戰鬥風」人物

諷刺的是,強森2019年的戰功其實是被嚴重高估。民調顯示,選舉期間認為他「不值得信任」和「不會是好首相」的選民比率都時常突破5成,顯示民眾並沒有真的那麼喜歡強森,只是真的很想趕快「把脫歐處理完」,加上反對黨時任領袖柯賓(Jeremy Corbyn)的支持率崩盤,才讓選民、特別是北英格蘭工人階級選民願意把票「借」給強森。脫歐之後,這筆「交易」等同已經完成,保守黨政府「虛胖」的支持率當然也逐漸回歸常軌。

如此錯估情勢,卻繼續影響著保守黨的黨內生態:當時多位與強森結盟、本來屬於黨團邊陲的議員已躍居高位,自由市場派和反移民文化戰爭派彼此結盟、終於坐大,且不少人還真心自以為是靠激進、靠堅守右翼價值贏得民心。同時,右翼媒體「同溫層」更持續推波助瀾、喊打喊殺,許多在非傳統選區意外當選的新科議員,也相信自己是靠著強森的戰鬥風勝出。

許多報導形容,這是極右翼的興起,但嚴格說來更像是「脫離現實」的問題。畢竟,當年卡麥隆的撙節也稱不上溫和,就連右翼英雄柴契爾降稅時也會留意財政穩定,任期之初甚至曾經增稅。然而,在強森後繼位的特拉斯卻還是採取革命家姿態,一上任就大幅砍稅,推出40年來變動最大的財政計畫,又刻意迴避法定的影響評估機制,並罷黜財政部高階文官,更指控所有反對者通通都是「反成長聯盟」的一員(這包含「拒絕承認脫歐的人」和「錄Podcast的人」),右翼媒體還帶隊歡呼,以「終於有保守派的預算案」為頭版頭條,結果引發市場恐慌、利率飆漲,讓她上任40餘日就必須去職。

值得注意的是,特拉斯從未隱藏她的革命性格,又缺乏強森的魅力,為何還能上位?一方面,其實是因為強森甫上任就開除了黨內21位在脫歐問題上與他唱反調的黨籍議員,其中許多是黨內的中堅世代,再加上其他溫和派議員自行求去,熟悉政務的接班梯隊流失泰半,導致「蜀中無大將」,依附強森的戰鬥派因此有了遞補的空間。否則幾年之前,特拉斯根本排不上接班熱門,繼任的蘇納克其實也資歷甚淺,目前許多黨內要角幾年前也還沒沒無聞。(延伸閱讀:混沌的重返:特拉斯閃辭之後,誰能接任英國首相?

2022年10月20日,上任僅49天的首相特拉斯請辭,成為英國史上任期最短首相。...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右翼聲勢方興未艾,其他派別的議員改選時因而再度「​西瓜倚大爿」,力挺特拉斯這位受到基層黨員和右翼媒體追捧的寵兒,終於讓她重創保守黨在經濟政策上的招牌。到了今日,蘇納克政府在財政困窘之下仍連續推出幅度可觀的砍稅計畫,但即使民調不見提升,又伴隨著專家普遍認定「不切實際」的新一波公共服務開支減省,黨內戰鬥派卻仍高呼「根本不夠」、要求繼續砍稅,更證明這群人的依然故我。

同理,卡麥隆和梅伊其實也力主限縮移民,但如今的反移民文化戰爭派立場已經成了「違法又如何」,指控蘇納克政府不願撕毀《歐洲人權公約》就是軟弱的表現——即使蘇納克已為了向他們獻媚而制定強壓法院的盧安達法案,遭到法界批評紊亂憲政體制。這種對待法治的態度,可說是延續了強森和盟友帶頭詆毀司法的路線,也沿襲他力主在脫歐問題上「以特定且有限的方式違反國際法」的作風。(延伸閱讀:英國「終結小船」之爭:獻媚討好的蘇納克,移民政策為何弄巧成拙?

然而,民調顯示有高達半數的民眾認為盧安達法案不會有效,認為「划算」的比率更小於2成,根本不受期待,卻仍在戰鬥派的壓力下成為施政重點。更廣泛來說,民眾對於政府處理移民問題的滿意度明明不到1成,但由於戰鬥派尾大不掉、形成他們自比為黑手黨般的「五大家族」,導致保守黨仍不斷「跳針」此一議題,時時自曝其短。

在此同時,更有右翼看板議員痛批移民「入侵」英國、英國已經被「伊斯蘭主義者」控制、倫敦更已被具移民背景的市長移交給他「伊斯蘭主義」的「好哥們」等極端陰謀論,彷彿直接抄襲美國極右翼,卻又忽略英國不是美國,這類言論的市場並沒有那麼大。以上種種的議程設定徹底荒腔走板,既讓自由派(和傳統保守派)選民覺得保守黨過於蠻橫,又讓右翼選民認為首相過於軟弱,更讓游離選民懷疑他們根本並不關心人民生計等重要議題,只會分裂內鬥而已。

「革命總會吃掉自己的孩子」。脫歐的革命重塑保守黨的樣貌,黨內「大人」們也選擇縱容——這些選擇可能帶來的危險,他們誤以為暫時「應該沒關係」,如同在推動撙節時一樣。但不出幾年,革命激情退去,兩大「逃避後果的後果」又陸續浮現,最終被吞噬的、面臨史上最大潰敗的,竟是保守黨自己。

英國保守黨執政14年後支持度低迷,極有可能輸掉7月初的大選。圖為首相蘇納克參加競...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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