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在手,跟我走(上):土耳其厄多安如何打造穩贏不輸的選制?
文/楊庭輝(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土耳其在5月舉行總統選舉,結果由掌權長達20年的厄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在第二輪選舉中,以得票逾52%的情況下繼續連任。不少選舉民調和媒體在首輪選舉前預計,厄多安與反對派陣營共同推舉的基里達歐魯(Kemal Kılıçdaroğlu)將爭持激烈,厄多安甚至頗有機會敗選。因此,首輪選舉結果出爐後,部分輿論揶揄,外媒集體誤判了土耳其的政治選舉形勢。
無論如何,有些謹慎的觀察者早在選舉前已預言有可能出現如今的結果。當然,不少批評聲音強調,這次土耳其總統大選充斥對反對派不公之處,更有部分批評聲稱厄多安有選舉舞弊的嫌疑。但退一步說,大部分預計厄多安選情不利的民調結果顯示他仍有四成多的支持度。單是這個現象背後的原因,便值得仔細研究。
土耳其總統選舉前,西方媒體刊登了一些研判厄多安可能落選失勢的評論文章,箇中的立論既有主觀的願望,亦有一定的理據基礎。厄多安領導的土耳其雖然仍然是北約的成員國,但由2013年起,土耳其與西方的關係愈鬧愈僵。2016年,土耳其軍方某部派系發動政變,試圖阻止厄多安繼續推動土耳其伊斯蘭化未遂後,厄多安加速中央集權和肅清異己的步伐,數年間拘捕了數以萬計的政治犯,當中包括異議記者、學者、律師、反對派政治人物、人權行動主義者等。
2021年,厄多安更因不滿西方抨擊土耳其無限期羈押著名異議人士奧斯曼·卡瓦拉(Osman Kavala),一度下令驅逐西方的十國大使。雖然厄多安後來撤回有關決定,但土耳其法院去年4月宣判把卡瓦拉終身監禁。厄多安政治打壓蔑視人權的事例排山倒海,這是擁抱民主自由價值觀的人士不欲看見他繼續掌權的主要原因。《經濟學人》的評論文章甚至聲稱:
如果土耳其選舉成功把厄多安趕下台,那將為防止全球民主倒退的浪潮踏出重要一步。
尤有甚者,近年土耳其通膨危機愈趨嚴重,以及厄多安處理今年2月的大震災時出現嚴重失誤,讓預計厄多安政治生涯響起紅燈的聲音此起彼落。經濟學人信息社(Economist Intelligence Unit)的選前預測則稍為保守:厄多安可能會以輕微的優勢勝出總統選舉,或者不承認對他不利的總統選舉結果,但他在國會可能會失去國會過半數議席的支持。然而,最終選舉結果與上述預測出現明顯的落差。5月14日,親厄多安陣營已穩奪國會過半數議席;雖然他本人未能直接勝出首輪總統選舉,但從得票率來看,他在次輪總統選舉將佔上風。
具體而言,厄多安的首輪得票率有49.5%,明顯較反對派基里達歐魯的得票率(44.9%)理想。更甚的是,原被指有機會在首輪選舉中分薄基里達歐魯票源的候選人穆哈雷姆·殷斯 (Muharrem İnce)的最終得票率只有約0.5%,即使把他的支持者在次輪投票中全數轉投基里達歐魯,也對選舉結果沒甚影響。反而是政治立場與厄多安較為相近的另一總統候選人歐根(Sinan Ogan)在首輪有約5.2%的得票率,只要其約一半或以上的支持者在次輪中轉投厄多安,後者便勝望甚濃。歐根其後先在5月19日會見厄多安,然後在次輪選舉前5天在全國電視轉播的談話中表示將會支持對方。
土耳其在5月28日舉行次輪總統選舉,最終也沒出現讓反對派陣營喜出望外的結果。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完成逾99%的點票後,厄多安的得票率稍高於52%。雖然厄多安的得票率反映他的民望並非居高不下,但也穩足擊敗得票率不足48%的基里達歐魯。這個結果也許讓不少人感到不如人意,但至於是否讓人大跌眼鏡,則是見仁見智。
首先,儘管多個土耳其選舉民調同時預計基里達歐魯的民望佔上風,但亦有部分評論質疑這些民調的可信性。倫敦國王學院客席講師Simon A. Waldman於5月4日在《國土報》發表了一篇評論文章指,坊間大部分有關土耳其總統選舉的民調,並沒有把未決定投票意向和不欲透露投票意向的選民計算在內。Waldman又引用Al-Monitor和MetroPoll的民調數據估計稱,這些選民佔約9%。
Waldman憂慮,基里達歐魯或未能有效爭取游離票和非堅實支持者的選票。另有評論指,民調(特別是網上的)較易接觸到的對象是年輕人和大城市的選民,他們的共通點是學歷較高和傾向習慣使用網路,但如此一來,回應調查的老人、學歷較低和農村的選民樣本比例便相對較低,從而造成樣本偏差的問題。因此,真實的選情並不如表面民調數據般對基里達歐魯有利。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土耳其研究項目總監恰普塔伊(Soner Cagaptay),和從事土耳其傳媒出身的美國智庫布魯金斯學會訪問研究員阿斯莉·艾丁塔什巴斯 (Aslı Aydıntaşbaş)在選前也曾提出類似的質疑。他們和部分其他評論員更曾冷靜地分析,指出厄多安的選舉優勢和基里達歐魯的弱點。
比方說,厄多安早已透過政治、行政和司法手段把規則訂立得向自己有利的一方傾斜。2022年,厄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聯同民族主義行動黨,修改了土耳其的選舉法。總監恰普塔伊指出,土耳其過往的國會議席主要是按各選舉聯盟的總票數來分配,這對每屆國會選舉中最強的選舉聯盟較為有利。然而,由於厄多安預料反對派籌組的選舉聯盟可能較他籌組的聯盟強,因此他在去年修訂了對最大參選政黨——即他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較有利的國會選舉規則。
而更關鍵的修訂,是把揀選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法官的方式,由論資排輩改為抽籤制。值得強調的是,厄多安在2016年土耳其軍方政變未遂後,大規模清肅司法系統;根據《路透社》,土耳其在2020年已有45%的法官只有三年或以下的經驗,這些新上任的法官絕大部分也是親厄多安的人馬。也就是說,由抽籤制委任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的法官,有助增加安插親厄多安派系的法官處理選舉的事宜。此外,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今年1月也委任了一個與厄多安盟友有家庭聯繫的人擔任主席。
事實上,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在選舉前已連番做出對厄多安有利的裁決。比方說,它允許15個政府官員以正義與發展黨候選人身分參加國會選舉,在競選的過程中仍可繼續履行部長的職責,這便等同為他們運用政府資源競選打開方便之門。
甚至,充斥厄多安黨羽的法院早已把反對派中對他最有威脅的政治人物排拒在參選土耳其總統之外。2022年12月,土耳其法院便裁定:伊斯坦堡市長伊馬姆奧盧(Ekrem İmamoğlu)在勝出2019年的伊斯坦堡市長選舉後,因侮辱當時的土耳其最高選舉委員會罪名成立,而加判剝奪政治參選權。
儘管伊馬姆奧盧可以循法律途徑提出上訴,但他被判罰後很快便宣布放棄參加今年的土耳其總統選舉。伊馬姆奧盧是民望高的共和人民黨(Cumhuriyet Halk Partisi)政治人物。在反對派陣營共襄推薦代表競逐土耳其總統的過程中,伊馬姆奧盧原被視為代表反對派陣營參選的大熱門人選。他被逼放棄角逐土耳其總統寶座一事,令反對派陣營需短時間內尋找替補人選。
雖然反對派陣營最後仍能推舉出共和人民黨主席基里達歐魯作為共同的參選代表,但過程中,便曾引發好黨(Good Party)主席梅爾·阿克蘇納(Meral Aksener)與反對派陣營中其他政黨的爭執。阿克蘇納認為,基里達歐魯的民望不足,反對派陣營共同推薦的總統候選人應由民望較高的伊斯坦堡市長或安卡拉市長擔任。阿克蘇納更一度退出反對派陣營,但後來礙於反對派陣營的輿論壓力,才轉軚要求基里達歐魯承諾,當選後會讓伊斯坦堡市長和安卡拉市長擔任副總統,作為她重返聯盟的條件。
平情而論,基里達歐魯確有很多不足之處。這個被多個媒體喻為「土耳其甘地」的共和人民黨主席,也許是個謙遜和善的人物,但他並不是個雄辯滔滔的魅力型領袖,因此在競選演講的環節較易表現失色。此外,基里達歐魯與厄多安是同一個年代的政治人物,而厄多安能夠在位多年,反映基里達歐魯多年來也是受制於對方,缺乏戰勝對方的經驗。由這樣的政治人物代表反對派陣營,難以予人足夠的信心。
與此同時,不論基里達歐魯還是厄多安當選,土耳其也未能擺脫老人政治的局面。因此,選前有輿論指,由基里達歐魯代表反對派陣營出選,難以大幅度吸引年輕的選民投票。更甚的是,基里達歐魯在競選期間也曾犯下錯誤,例如他的公關顧問公開發放了一張他穿着鞋子踩在祈禱毯上的照片,這可謂是穆斯林信仰的大禁忌。雖然事件曝光後,基里達歐魯迅速道歉,但厄多安陣營怎會放過大肆攻擊他的機會?(請參考上方圖一)
此外,厄多安擁有忠實的選民支持,其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亦有嚴明的黨組織紀律協助動員對他的支持,但基里達歐魯需要花費不少氣力去拉攏反厄多安各光譜的支持。土耳其反對派政黨光譜碎片化的最大難題是:
它們除了有共同反對厄多安的目標外,便沒有甚麼共通點。
因此,它們進行政治協調往往是費時失事。事實上,反對派陣營花了超過一年時間才能協調出共同的代表人選。為了安撫反對派各方勢力,基里達歐魯計劃當選總統後設立七個副總統職位,但擬定副總統人選在多個議題上立場南轅北轍,讓人憂慮這個政治聯盟缺乏管治土耳其的能力。親厄爾多安的輿論以此作為口實,批評反對派陣營只求破壞厄多安的管治大計,卻從無上台執政的能力。倘若讓它們計劃成功,土耳其將重蹈1990年代聯合政府管治失效的覆轍。這種輿論攻勢的目的,是要喚起中年及老年選民昔日的痛苦回憶,繼而讓他們懷緬厄多安上台初期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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