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瓜拉學生失蹤謎案：墨西哥43人消失的國家黑幫毒手？

文／賴昀

「43名學生被墨西哥警察帶走，從此消失無蹤。」墨西哥南部城市伊瓜拉（Iguala）有43名學生在2014年集體失蹤，由於事件牽連至政府高層，多年來始終為墨西哥民眾及國際媒體所關切。2022年8月24日時任檢察總長因此案，被法庭控以強迫失蹤、酷刑和官方不當行為的罪名；從案發以來的各方調查，對失蹤案的案情和學生去向有多種版本，而真相就這樣被層層交疊掩蓋，直至深不見底。而在8月18日，墨西哥真相調查委員會公布了此案的初步報告，證實包括家屬和眾多墨西哥民眾的猜想——政府與軍方都涉入了這樁失蹤案，但全部的真相，依然深藏黑幕之中。

多年來，失蹤學生的家長、親友和無數的墨西哥民眾多次發動大規模抗議，要求徹查此案，對政府憤怒爆發的人民聚集首都墨西哥城，年復一年的大喊：「活捉學生，就讓學生活著回來！」在民眾眼中，這起不幸案件，從伊瓜拉警方、市長、軍方，一路上到檢察總長、墨西哥總統都牽涉其中。墨西哥當局長期的腐敗、與販毒集團勾結、草菅人命的惡行，在伊瓜拉學生失蹤案中，可謂展現得淋漓盡致。

發生在2014年9月26日的伊瓜拉學生失蹤案，始於一場血腥槍戰。失蹤的學生，來自偏遠的阿約欽納帕鄉村師範學校（Ayotzinapa Rural Teachers' College），在2014年的那一天，師範學校約100名學生為前往墨西哥城參與年度示威集會，抗議1968年政府屠殺學生的「特拉特洛爾科事件」（Tlatelolco massacre），而來到了伊瓜拉轉乘巴士。未料等著他們的是警方的包圍狂轟，學生們只能丟石頭試圖反抗，最終3名學生、1名司機和2名路人死亡。

倖存的學生們分批被警方帶走，當中有43人，從此消失無蹤。

▌謎團一：伊瓜拉警方為何攻擊學生？

阿約欽納帕師範學校的學生活躍於社會運動，每年10月2日在墨西哥城參與一年一度的示威已是例行公事，而由於學校沒有能夠承載全部學生的交通工具，每一年參加示威的學生都是「劫走」來往當地的巴士，事後再將車輛完璧歸趙，即使巴士公司有時表達不滿，執法當局也未追究此事。

然而在2014年9月26日，事情卻出現異狀。先是其中一輛被學生劫走的巴士，在抵達伊瓜拉巴士總站之後，司機卻將學生都關在車上，於是被困的學生向其他抵達伊瓜拉的同學求救。師範學校的學生都抵達之後，將被困的同學放出，然後又「徵用」了5輛巴士，載著全部的學生往墨西哥城去。

不料，出了巴士總站不久，其中2輛巴士就分別開向不同的道路，餘下的3輛則在郊外遭到警察包圍，警方不由分說朝學生開火，不顧學生大喊著表明身分。有3名學生死在槍下，其中1人的臉被剝皮、其他死者還包括1名巴士司機、1名搭乘計程車經過的孕婦，此外還有另一輛載著一支足球隊的巴士經過，也被警方當成阿約欽納帕師範學校的學生，其中一名足球員被槍擊身亡。

根據倖存者的說法，另外兩輛取道別處的巴士也被警方包圍、攻擊。當晚師範學校的學生被帶上警車、回到警局過夜，直到隔日（9月27日）天明，學生們才發現，有些同學不見了。一開始，被報告失蹤的學生有57人，後來14名躲起來的學生返家或是返回學校，失蹤人數修正到43人。

這43人去了哪裡？9月28日，伊瓜拉所屬的格雷羅州（Guerrero）檢察總長對此案展開調查，大舉逮捕了22名當地警察。

隨後警方指出失蹤的學生預計要前去破壞伊瓜拉市的一場演講活動，主講人是參選下任市長的市長夫人皮內達（Maríade los Ángeles Pineda Villa），市長阿巴卡（José Luis Abarca Velázquez）因此下令攔截這些學生，並在抓捕學生之後，將他們交給了當地幫派「格雷羅聯盟」（Guerreros Unidos）——根據被捕的員警和幫派成員供詞，皮內達是格雷羅聯盟的重要頭人。

然而「市長下令抓捕學生」的說法明顯存在疑點：這些學生既不是伊瓜拉本地人，計畫參加的示威活動地點也不是伊瓜拉，且根據後續調查，皮內達的演講在學生們抵達伊瓜拉的一個半小時前，就已經結束，他們真的打算破壞皮內達的演講、或是參與了反對阿巴卡的抗議嗎？

▌謎團二：警察、檢調、軍方、黑幫扮演了什麼角色？

2014年10月1日，阿巴卡向市府請了1個月的長假，緊接著就與皮內達兩人躲藏起來，直至同年11月才落網，然而失蹤的43名學生依然不知去向。時任墨西哥檢察總長穆里略（Jesus Murillo Karam）在阿巴卡夫妻被捕後，對外宣布學生們被警察交給格雷羅聯盟後，全數遭到殺害，遺體在垃圾場被焚毀，並被棄置在郊區的一條河裡。

穆里略當時在記者會上言之鑿鑿，宣稱這就是「歷史真相」——在2014年10月，伊瓜拉當地一處垃圾場確實發現了28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遺體，當時警方即指稱這些遺體就是失蹤的學生，其後又在伊瓜拉各地找到多處亂葬崗，穆里略的說法就是奠基在這之上。

但是看過燒焦遺體照片的家屬認為，那並不是失蹤的學生，更憤慨當局在未知會家屬的情況下，就對外將垃圾場中的焦屍認定為失蹤學生。其後，根據調查人員的鑑定結果，有3名失蹤的學生的確變成了垃圾場中的焦屍——但是其他的40人呢？

外界的獨立調查、以及現任的墨西哥檢察總長辦公室也駁斥了穆里略的說法，而是認為從伊瓜拉地方、格雷羅州、到墨西哥中央政府，全都參與了抓捕學生和後續掩蓋罪行。此外，在警方圍攻學生搭乘的巴士，不過5分鐘路程遠的地方，正是墨西哥陸軍第27營駐紮處，家屬和墨西哥民眾懷疑，軍方對此知情，卻袖手旁觀。

墨西哥國防部長2014年在面對質疑時，聲稱9月26日當晚，部隊沒有離開營區，但在失蹤事件發生一年後的2015年，美洲人權委員會（IACHR）召集的調查小組公布超過400頁的調查報告，當中引述36名陸軍第27營士兵的證詞，指出事件當晚，這些士兵奉命在伊瓜拉各地搜捕阿約欽納帕師範學校的學生。

報告還披露，宣稱對此案不知情的軍方，其實早已密切監視這批學生，甚至有一名士兵潛入了學生群中，一起搭上了被圍攻的巴士，但其後這名士兵就跟著學生一起失蹤了，軍方也從未對其展開搜尋。

此外，IACHR的報告針對學生為何遭到追捕，提出了一個不同於政府說法的解釋：失蹤的43名學生劫走的那輛巴士，被幫派悄悄用來運毒，不知情的學生們就這樣搭上了滿載海洛因的巴士，而包圍學生的警察早已與黑幫勾結，當日的行動，為的是替黑幫取回車上的毒品，學生們就這樣目睹了不該看見的場景。

但這份報告也未能指出失蹤的學生究竟身在何處？是死是活？軍方又為何盯上了這些學生？為何派人潛入？為何對和學生一起失蹤的那位士兵下落不聞不問？IACHR耗時超過半年、檢視了無數線索、探詢無數證詞之後，卻仍未能撥開隱藏真相的迷霧，依照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美洲部主任維萬科（José Miguel Vivanco）的說法，似乎唯一可以確知的是，即使43名學生失蹤案引起跨國關注和追查，但墨西哥當局卻出於不明原因，始終不肯、或是不能進行徹底調查。

▌謎團三：學生究竟去了哪裡？

從2014年事發到2022年的現在，墨西哥當局因這起失蹤案，逮捕了超過100多人，包括警察、軍人、幫派成員等等；除了前述的前伊瓜拉市長夫妻外，時任伊瓜拉警察局長弗洛雷斯（Felipe Flores）也在2016年被捕，罪名是組織犯罪和綁架。

直到2018年，承諾要清查真相的現任墨西哥總統洛培斯（Andrés Manuel López Obrador）上台，宣布成立真相調查委員會；2022年8月18日，委員會在查閱了超過4萬1,000份包括通訊紀錄、私人訊息和口供報告的文件、以及50段監視攝影機所拍下的影片後，公布調查報告，證實失蹤案牽涉的官方層級高至格雷羅州和聯邦政府，而9月26日當晚被警察帶走拘留的學生也確實遭受酷刑。

在調查委員會報告公布的隔天（8月19日），穆里略遭到逮捕、24日被以強迫失蹤、酷刑和官方不當行為的罪名起訴；此外墨西哥當局也針對20名軍人、5名地方官員、33名伊瓜拉警察、11名格雷羅州警、以及14名格雷羅聯盟幫派成員發出逮捕令，目前軍方和檢調都未透露當中有多少人已經拘留到案。

然而，真相調查委員會的報告依舊未能解開圍繞這起案件的全部謎團，更無法給出心焦的家屬最想要的答案——失蹤的學生們，究竟在哪裡？

墨西哥人權委員會副主委恩西納斯（Alejandro Encinas）表示，所有證據都顯示學生們被殺害了，他們還活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若是如此，學生們的遺體在哪裡？他們死前又經歷了什麼？為什麼整個墨西哥政府從上到下，都在阻止人民知道真相？

墨西哥民眾年復一年為這起失蹤案上街抗議，家屬和關心失蹤學生的人們認為，此案徹底暴露了墨西哥政府腐敗、漠視人權的程度，在伊瓜拉各地找到的萬人塚、亂葬崗，更顯露當地治安敗壞、黑幫猖獗，遑論從市長、警方到軍方，竟在這起失蹤案中全都被查出與販毒黑幫有所牽扯，這更顯示當局多年宣示的反毒戰爭徹底失敗。墨西哥社會對失蹤學生的關心，就如同關心國家體制究竟敗壞到什麼程度，而民眾對政府顢頇回應的憤怒，也像是長久以來不滿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