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克爾之後...德國未來領導人的「中國微分手」難題
文/尹子軒(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歐洲研究主任)、蘇民皓(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汽車外交」,長期以來都是中德關係的代名詞。的確,汽車貿易是推動兩國友好的重要齒輪,如果説歐盟市場是德國汽車業的基本盤大錨,那麽中國對德國汽車工業的需求就是德國富饒的根基引擎。可是,這台車子現在似乎要朝著相反方向駛去。
2021年德國將迎來大選,進入倒數階段的梅克爾政府,眼下抗疫政策得到大多民調支持,同時也順道推動了一下歐洲整合;看似華麗退場,但也為下一任總理留下諸多權衡難題。比如,如何權衡德國本土派與歐洲派的利益與需求?在對中外交政策成主流議題的情況下,目前執政的基民盟-基社盟(CDU-CSU),也必須思考該以什麽模樣回應選民訴求。
9月初中國外長王毅訪問柏林,德國外長馬斯(Heiko Maas)會後強硬抨擊中國漠視人權,並就新疆、香港及西藏等問題作出毫不留情的質詢。梅克爾與她平衡多方利益、忠於德國但許多時候並非歐盟導向的外交路線,似乎也將一同邁入黃昏。
尤其近年左翼政黨綠黨(die Grünen)強勢崛起,極有希望取代社民黨(SPD)成為第二大黨,從最近北萊茵-威斯伐倫(NRW)的地方選舉,綠黨得票率大增便可見一二。綠黨因著進步主義立場和強烈抗中立場受到青年垂青,基民盟未來一年的方針必須盡力平衡經濟發展與人權、民主價值,並積極通過歐盟整合完善群體軍事實力。
新的德國領導人將和現在的梅克爾一樣,與歐盟一同面對中美兩大「系統性對手」。届時新手上路的德國總理將背負著梅克爾的巨大政治遺產,不難想象他/她將面臨的困局:是要積極和將在2022年尋求連任的「歐洲改革派」法國總統馬克宏合作,走「歐盟路線」?還是延續梅克爾忠於德國的保守路線?
從目前的德國政壇取向來看,似乎前者發生的機率居多。
▌梅克爾路線後繼無人
德國總理梅克爾的外交路線,長年以來受到基民盟黨內批評「過於軟弱」,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洛特根(Norbert Röttgen)尤其是梅克爾路線的強力批判者之一。
作爲美-歐跨大西洋合作框架的擁護者,洛特根一直相信德國需要面對其他國際力量抱持強硬立場,包括作為歐盟系統性對手的中國。洛特根在德國外長馬斯及王毅日前的會面後指出:中國出言恐嚇德國實屬出言不遜,捷克問題亦不容中國干涉,德國必須挺身而出,抵抗國際霸權。相信近來德國、法國及英國共同回應「支持馬來西亞於南海問題回擊中國」的決定,也正中洛特根下懷。
洛特根的意見之所以不能忽視,原因在於洛特根是基民盟的未來接班人之一。雖然2021年聯邦議會選舉看起來仍相距甚遠,但在梅克爾原本屬意的接班人克朗普-卡倫鮑爾(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又稱AKK)2020年初落馬後,基民盟黨魁之戰實際上如箭在弦。
當中主要競爭者有:被稱為「梅克爾保守主義接班人」的北萊茵-威斯伐倫邦長拉雪特(Armin Laschet)、前基民盟副主席梅茨(Friedrich Merz),以及洛特根。然而從這三人的競爭中可以看出,梅克爾左右逢源的政治路線實際上已經來到盡頭。
先將時間線拉回2018年10月30日,基民盟在黑森州地方選舉遭遇失利後,梅克爾隨即對外宣佈放棄連任總理一職,並在2019年中表示未來不會出任歐盟任何職務。梅克爾隨後轉移培養嫡系接班人AKK擔任基民盟的未來領袖。AKK在2018年2月接過基民盟常任秘書長一職後,同年參加黨魁選舉,順利擊敗梅茨及衛生部長史潘(Jens Spahn),政途看似一帆風順。
可惜的是,她在任期內犯下兩大不能逆轉的過錯:第一,她未能獲得黨內同仁信任;第二,基民盟的左右定位未明。2020年初,圖林根邦地方選舉讓AKK的能力不足暴露無遺,「無法降伏邦臣的女王」最終辭任黨魁一職,並宣佈放棄參選聯邦總理。
AKK接班的半路夭折,彼時也被德國輿論認為是梅克爾路線延續的一大挫折。事實上,梅克爾路線已走到了盡頭,目前聯邦政府看似令人滿意的支持度不過是梅克爾個人魅力的餘溫。梅克爾明確支持敘利亞及利比亞難民到德國尋求援助,為德國帶來沉重的經濟負擔,一定程度上被認爲破壞德國人本土工作機會,於傳統保守選民之間不討好,固然不是新聞。但同時,由於基民盟坐鎮保守派大本營——巴伐利亞——的基本盤,卻無法有效地回應如同性婚姻、環保議題等進步議題,也令原本支持梅克爾難民政策的部分青年人卻步。
此外,AKK過去在處理網路選舉宣傳的傲慢態度,亦是梅克爾路線的失分之處。從AKK本人到梅克爾、乃至整個CDU/CSU的選民群體,對於「新世代」政治不適應(畢竟這個黨的主要傳統票源都以中老年人為主),也凸顯了CDU/CSU對年輕票源的不敏感。
在梅克爾左右不定的模糊路線已不可行的現況下,新的基民盟領袖在外交上也將面臨路線選擇難題:要固守傳統保守派的意識形態,也就是所謂的「德國優先」立場?還是要在外交上尋求和歐洲盟友的合作?目前三位候選人都有了比梅克爾更明確的表態。
梅茨在2018年的選舉中以482票比517票敗於AKK,形勢可謂不相伯仲。作為梅克爾路線的批評者之一,梅茨熱切擁護跨大西洋合作平台,認同北約的重要性,於國防政策上與洛特根的立場相似。不過,梅茨比梅克爾更為討厭川普,多次出言指責川普破壞兩國互信;而作為北萊茵-威斯伐倫選區的榮譽英國脱歐事務顧問,梅茨更著重於德法之間的合作關係,認為兩國必需加強合作,應對歐盟未來挑戰,更重要的一點,梅茨反對共產主義入侵國際舞台。
相反地,拉雪特是傳統的德國保守主義者,亦反對如同性婚姻等進步議題。比起梅克爾,拉雪特的政治立場更為親近俄羅斯,亦不反對與中國在戰略性產業——如5G問題——上合作。
早於去年11月,梅茨及洛特根向基民盟提出質詢,要求「禁止華為參與當地5G發展」;拉雪特表明反對以上態度,認為此舉會拖延德國科技發展,長遠而言百害而無一利。但就算是最接近梅克爾的拉雪特出任聯邦總理,面對黨內右派(洛特根等人)與綠黨進步派的夾擊,德國的外交政策也勢必不能再複製梅克爾路線,更遑論倘若接班人為梅茨或者洛特根了。
▌德國的「印太計劃」:梅克爾最後的外交遺產
德國政府於9月3日發表國情白皮書,公開宣佈「印太政策準則」(Leitlinien zum Indo-Pazifik),銳意重返亞州舞台,明確說明德國在印太地區的潛在利益,並規劃出英國脫歐後的德、法分工,協助歐盟鞏固國際力量。由於這是德國第一次提出「印太政策準則」,過往德國在國際舞台上也多試圖保持低調沉默,此消息可謂「平地一聲雷」,不但敲醒了中國對德關注,更是對許多遠東所謂公知的一口悶棍。
其實德國有關政策的轉向,實有跡可尋。早於今年5月,梅克爾在基民盟智庫(Konrad-Adenauer-Stiftung)晚會上就德國國防及外交政策發表講話,並進一步說明德國與歐盟的合作關係。梅克爾在會上表示:德國不能再為經濟利益而忽視人權、民主等普世價值,雖然德國希望與中國加強經貿合作,但在面對這個法律結構不一、民主自由未見成熟的龐然大物時,德國需要堅持歐洲價值,並以香港作為例子,強調保護人權的重要性。
同時,梅克爾亦指出德國有意重返非洲,希望連同聯合國等國際組織,解決利比亞內戰等人道災難,並推動歐、非兩地合作,改善氣候及環境問題。
儘管這些公開談話仍停留在籠統的紙上談兵階段,但表露的立場均與梅克爾一直秉持的、渴望左右逢源的立場有著根本性出入。
這正是梅克爾試圖拋出的最後政治遺產:牽頭德、法合作引擎,共同推動歐盟外交政策整合進程,以利德國長遠利益——儘管這個過程依然帶有明顯的「德國印記」,且存在諸多現實層面的實踐難度。
「印太政策準則」只是德國重返亞洲地區的試金石,詳細影響仍有待觀察。雖然德國在文件中清楚提出,與歐盟成員國互相協調,加強與亞太區內國家合作,才是維護多邊主義的不二法門。然而此舉對於外交手腕的要求相當之高,因爲縱然德國多番強調人權價值實屬不可多得,但對於德國的外交政策原則而言,一切政治合作仍需建基於經貿合作之上,兩者互相不能凌駕對方。
首先,雖然德國嘗試分散投資,提出與東盟(ASEAN)其餘成員國簽訂貿易協議,減低對中國依賴,但產業結構一時三刻無法改變,而貿易協議談判亦需一定時間,德國的經貿架構在短期內難以改變。
以巴伐利亞邦的經濟狀況為例,汽車製造業是該地區內的傳統核心產業,BMW及賓士兩大德國車廠都在區內擁有製造設施,倘若中德兩國霎時剎停汽車貿易,邦內失業率可能節節上升,不但邦長索德(Markus Söder)難以向選民交代,亦可能削弱CSU未來的選情,影響執政聯盟的政治力量。
再者,如果說人權價值是中歐關係的其中一個衝突點,實際上歐盟與東盟不少國家亦存在著和中國類似的結構性矛盾。歐盟早前取消與柬埔寨的貿易協議安排,正是建基於柬埔寨無法解決國內人權問題,而東盟中不少成員國如泰國、寮國、印尼、緬甸等,都各自面對著不同程度的民主崩壞,如何在原則框架下尋求經濟合作空間,是德國與歐盟的一大難題。
第三,德國、法國乃至於歐盟在軍事領域的合作,亦是德意志重返國際舞台的決定因素。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在今年6月5日宣佈從德國撤軍9,500人,相關舉動嚴重影響德國及北約已經所存不多的互信,使得德國和歐盟不得不行動,倘若未來北約合作全面瓦解,歐洲如何應對未來國防挑戰?聯邦議會外交委員會主席洛特根就對此感到遺憾,並對此決定感到大惑不解。
美國與德國一直在北約的軍費負擔問題上爭持不下,美國認為德國作為歐盟核心成員國之一,應當肩負更多責任,雖然德國已是北約第三大軍費資助國家,但金額上仍比美國少了近13.5倍。
川普的指控不是無稽之談,德國需要加強軍費支出是不爭的事實,但德國也並沒有怠慢。儘管德方至今尚未達到承諾的軍費支出標準,但根據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SIPRI)數據指出:德國於2020年的軍費開支已上升至493億歐元,增幅近10%,已成為全球15大最高軍事投資國家。況且,德國的軍事定位一直在於研究與開發(R&D)軍事科技,多於培養軍隊編制。
此外,德國在歐盟「永久合作框架」(PESCO)負責「危機應對行動核心」(Crisis Response Operation Core)等緊急前線維和工作。2016年,德國政府發表的軍事白皮書中清楚列明,德國應配合法國乃至歐盟等軍事發展計劃,積極開發人工智能、數據國防及武器技術等。其中,公私營合作(例如:德國政府與軟體公司SAP SE的戰略合作關係)亦是可行辦法之一。
只是實際軍力上的差距,仍決定了如果德國想全面重返國際舞台,帶領一個更爲軍事化的歐盟,成爲對抗中美惡鬥的第三極,依然有著極大的進步空間。
無論如何,中德這對轎車已經不在相同的平行線上駕駛,正當布魯塞爾公開宣稱中國是「系統性對手」(systemic rival)之時,意味著任何歐盟成員國都再難獨善其身;作為歐盟大老的德國,也更難辭帶領歐盟,突破中美兩國對峙困境的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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