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公平不等於正義?法國跨世代反抗的馬克宏「退休金新制」
「罷工,或停火?」耶誕年假將至,這個單選題顯然是絕大部分法國人最好奇的議題,因為從12月5日起,法國各大工會為反對馬克宏政府研議中的「退休金新制」(Réforme des retraites),聯合宣布「無限期罷工」。
罷工開展以來,首當其衝的便是大眾運輸系統。法國全國鐵路網運量僅有平時的5成不到,大巴黎地區的運輸網絡更幾近癱瘓,14條地鐵線中只有2條自動駕駛的橫貫線運作如常,西裝革履的白領階級騎機車、自行車甚至滑板車上班,成為兩周以來巴黎冬日街頭的日常風景。
即使罷工對法國人的日常生活造成諸多不便、甚至影響年節返鄉潮,民意對本波反勞退新制立法的社會運動仍傾向支持:根據法國國家民意測驗中心(Ifop)的調查,12月1日罷工開始前,支持罷工者有46%(反對者30%);但法國總理菲利浦在國會宣布勞退新制立法要點後,罷工社會支持度更攀升至57%。
12月17日,六大工會發起第三次全國大遊行,CGT總工會估計全國共有180萬人上街,比5日的首次抗爭多出了30萬人。為何法國民眾甘冒年節返鄉受阻的不便而支持罷工運動、反對勞退新法?一年前引起全球矚目的「黃背心運動」記憶猶新,法國總統馬克宏又再次成為眾矢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抗爭潮浪下,拉鋸的是兩種社會正義模式的不同想像。
▌馬克宏「退休金新制」的正名釋疑
在解釋馬克宏推動的「退休新制」內涵與爭議以前,首先需要更明確理解,這與台灣語境下的「年金改革」存在的落差。
儘管英文媒體多用「pension reform(年金改革)」稱呼,但法文用「retraite」,也就是退休俸的概念。而本文之所以不稱其為「年金改革」,主要有兩個理由:
首先是「改革」常有較正面的意涵,好像改革必然是對的事,有誤導作用;另外,蔡英文年金改革在前不久,用這四字很容易讓台灣讀者聯想到「年金改革就是要剷除特定行業的特權」,但這不是這次馬克宏立法的最大重點。事實上,這項立法動議跟陳菊擔任勞動部長時的勞退新舊制修法更為相似,也就是在「社會保險制」和「個人帳戶基金之間」做選擇。因此,本文選用「勞退新制立法」等來稱呼這次的修法動議。
▌福利國家之死:個人帳戶點數制
法國現有的退休制度,是二戰後立法的「社會保險制」,屬於社會安全網的一部分。從每個受薪者的每月薪資中,自動提撥部分比例到國家社會安全基金中,由所有受薪者、企業和政府稅收共同負擔全體退休者的收入。
社會安全網的重要原則,便是國家稅收介入後的重分配功能,其中最重要的換算指標是所得替代率,意指退休後每月可支配所得與退休前薪資的比例。法國目前的制度下的所得替代率為73.6%,遠高於OECD國家成員的平均值58.6%;每10名退休者中只有1名的生活水準居於貧窮線下,是歐盟國家中第二低(最高者為前社會主義國家斯洛伐克),各種指標在歐盟國家中都名列前茅,也被認為是已開發國家中,最優惠的退休金系統之一。
然而,和許多已開發國家一樣,法國也面臨人口老化的問題。1960年時,法國的退休人口和勞動者比例為4:1,如今為1.7:1;且退休者的預期壽命也較戰後世代高出許多,從九零年代以來,每任總統都曾提出退休金制度微調的政策:降低所得替代率、推遲合法退休年齡等等。
本次馬克宏政府所研議的退休金新制,則是從原則上推翻社會保險的原則,試圖將42個不同勞退系統整併合一,並參考瑞典政府在九零年代末期時端出的政策,打算用「個人帳戶點數制」取代現行系統。12月總理菲利浦所宣布的具體立法動議如下:
- 國家公共投資的比例將固定為 GDP 的14%(現行制度並未訂上限);
- 退休金的計算方式不再基於社會保險原則,由全體受薪者的收入來支付退休年金;取而代之的是個人帳戶制——根據每個勞工的個別薪資計算出相應的點數和可能的退休月收入。合法退休年齡也從現行的62歲推遲為64歲,若未達64歲申請退休,必須扣點數,減少退休金;若超過64歲仍繼續工作遲延退休,則可增加點數、享受紅利;
- 取消現行鐵路工人、地鐵運輸人員、電力公司等高風險行業人員的退休金專戶,所有行業一律適用同樣的個人帳戶原則。
- 新制預計於2025年全面上路,適用於所有出生於1975年後的勞動者。
從世代扶持的社會保險系統轉變為各自拚搏的個人帳戶制,銀行家出身的馬克宏稱此年金系統為「21世紀的福利國家」,實則乃是從根剷除福利國家的遺緒。為了強調新制的合法性,總理菲利浦在記者會多次強調:
「公平(juste)」和「普及」(universaliste)」這二個形容詞,成為馬克宏政府推銷新制立法的關鍵字。然而,個人帳戶制若真如此公平,如何解釋超過半數民意的不滿和甘冒零度低溫上街抗議的百萬人潮呢?
▌「笨蛋,問題在稅收!」
在分析此一退休金新制的政治意涵時,法國著名的新自由派經濟學家柯恩(Elie Cohen)在電視節目中直言:
所有的社會安全政策都需要高稅收的財源基礎支持,然而馬克宏自2017年執政以來,取消多項富人稅和企業社會安全提撥,估計2019年政府損收的稅收為52億歐元。 國庫收入短少,自然得想辦法縮減支出——以個人帳戶系統取代全民投保的退休金系統,可說是馬克宏政府新自由主義意識型態的完美示範。
事實上,退休金系統的改革遠沒有馬克宏所宣稱地迫切。
首先,人口老年化並不一定會導致退休基金的破產。法國國家統計局(INSEE) 的報告指出:退休人口與勞動者的比例由 1960年代的4:1降為2017年的1.7:1;但同一時間內,法國每位勞動者的生產淨值也提高了3.4倍,如果沒有減稅等措施減少政府財源,法國退休基金系統完全能夠繼續營運。
單純以勞動人口和退休人口計算退休帳戶,並沒有考慮到科技進步後產值的提升。所謂國家退休金帳戶破產的危機,完全是馬克宏上台後減稅的結果:2018年國家退休基金的赤字為3.5億歐元,佔法國國民生產毛額的0.1%;同一份報告也顯示,按照現行制度,至2025年(馬克宏希冀實施退休新制的年份),退休基金的赤字將佔國家生產毛額的0.3%-0.7%,仍低於法國國民生產毛額年增長率。若無減稅在先,何來破產之憂呢?
而一如退休基金破產的說法掩蓋了科技進步帶來的產值增加,所謂「年輕賺多少、到老領多少」的個人帳戶制度,也忽視了就業市場結構鉅變下,受雇型態的改變。相對於戰後嬰兒潮世代相對穩定的職涯,千禧世代面臨的就業市場充斥著非典型雇用、短期合約、中年失業等等危機,年輕勞動者除了必須花更長時間拿到穩定工作(終身合同),在55歲後失業的風險也更高。
法國現行退休制度的退休金計算基準,是根據退休者職涯中收入最高的25年平均薪資來計算薪資指數,因此即使個人職涯曾經中斷(失業、轉行、或是留職停薪在家育兒等等),仍可確保一定的薪資基數。新法將按照每一份工作(也就是說連非典型雇用、短期合約也被包含在內)的工資計算點數,考量大部分人在職涯初期都有不穩定的時期,而另一些人在中年失業或轉業的波折崎嶇,這些風險造成的薪資中斷或下降,也會如實地反映在退休金上。
對大部分勞動者而言,新制下換算的退休金必然會少於現行舊制——許多媒體都嘗試換算,不論行業與收入高低,新舊制的所得差異都在20%以上。
點數制的後果將是福利國家系統的徹底崩解:首先,國家退休金減少將鼓勵收入中上者以私人儲蓄方式預存退休金,刺激私人保險市場吸收基金,收入高者不但不再參與社會保險系統,也能透過金融化的私人退休基金保有更多資本;再者,退休金制度失去了重分配的效果,原本在工作期間收入就低的工人階級、非典型雇用者、職涯因育嬰而中斷的婦女等,在退休後貧窮的風險也大大提高。
所謂「賺多少、領多少」的「公平」說法,其實是以齊頭式平等的幻象,掩蓋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透過瓦解福利國家,讓貧富階級差異延續到退休後的生活品質(月俸、多餘存款收入、預期壽命等等)。連一向被視為保守派、且會員以白領居多的的法國工人力量總工會(CFDT)和法國自治工會(UNSA),都抨擊新制立法太過分,幾乎是史無前例地與其他左傾、親工人階級的工會共同作戰。
▌跨世代跨行業的動員串連
歷經過去一年黃背心運動燃燒法國公民對貧富不均的憤怒,退休新制所引發的社會反彈已超越單一法案的範圍,而是對馬克宏政府的合法性挑戰——畢竟,2017年馬克宏之所以能當選,歸功於許多選民為了反制勒龐(Marine Le Pen)而棄保投票。
正因為退休新法動議,牽涉著法國社會福利體制的存亡,才能引起如此廣泛的社會動員和民意支持。在看似技術性的經濟議題辯論下,拉鋸對抗的實則是兩種對立的世界觀,兩樣對社會正義的詮釋:要的是世代正義團結的社會保險系統,或是各自汲營求生的個體主義?
綜觀罷工啟始以來的媒體戰,政府不吝動員各種分裂式的修辭製造敵意:一面將公共運輸系統的受雇者打為「特權階級」,宣稱新制將更公平而普及(但鐵路和地鐵為高健康風險行業,很難做到64歲退休);另一面製造世代對立,先強調老年化危機製造年青世代的恐慌,彷彿在說:不改革,等你就業退休後,退休金就破產了!同時又討好44歲以上受雇者保留優惠的舊制,盼能冷卻動員。
然而,經過馬克宏連番「改革」,對公教、醫護、公共運輸行業等不同領域的打擊,這次的退休新制立法因為觸及福利國家的基本綱領,更引發了泛及各個階層的強烈反彈,引發跨世代、跨行業的可貴串連。
從城市到鄉村,從退休者到大學生,各式各樣的公民會議(Assembléé générale)遍地開花,鐵路工人、地鐵司機、教師、醫護人員、音樂家、公共廣播電台從業人員...,各種從馬克宏上台以來受到撙節政策所苦的從業人員,都加入了罷工罷課的行列,在傳統工會動員系統外的「黃背心」運動成員也加入並肩作戰。
即使許多抗爭者並非受新制最大衝擊的勞動者,為了捍衛對國家重分配義務的信念,他們仍然選擇反對新制。最好的例子就是一張在社群網絡上廣傳的聖誕圖片,上面寫著:「給你孩子最好的耶誕禮物——保衛他們的退休金。」
如果說自利的慾望是新自由主義最有力的武器,經過兩年來與馬克宏政府的連環拔河,儘管政府試圖用分裂式的修辭,讓人民因害怕利益被剝奪而互相排擠,但法國左翼這次則透過大串連向世界展示:團結如何可能對抗分化所製造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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