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尼亞總統大選：打敗極右的逆轉勝，瘋狂民粹仍威脅脆弱的民主

不久前，喧騰多時的羅馬尼亞總統大選結束，結果出人意表。原本獲得第一輪選舉優勢的羅馬尼亞人聯盟（AUR）代表西米恩（George Simion），在第二輪選舉被獨立參選的前布加列斯特市長丹（Nicușor Dan）擊敗，最終由丹以53%的得票率當選總統，本次投票率也達到64.72%，為千禧年以來最高。

羅馬尼亞的大選之所以令人注目，是因為出現了許多戲劇性的變數，更深層來看，這是對新興民主的重大考驗，可供台韓等民主國家參考。先回到去年被取消的總統選舉，當時獨立參選人喬治斯庫（Călin Georgescu）以近23%得票取得第一輪優勢，外界都訝異以他的極右翼背景居然能打敗傳統大黨候選人。

當時極右翼的聲勢浩大，凸顯了羅馬尼亞眾多功能性文盲（functional illiteracy）的問題——所謂功能性文盲是指個人雖具備基本的讀寫能力，但無法有效應用於日常生活，例如理解複雜文件或參與社會活動，甚至影響理解政治與民主的能力。功能性文盲可能會使人缺乏批判性分析政治資訊的技能，更容易受到假新聞或偏見的影響——在惡意操作下，極大地危害了脆弱的民主制度。

▌前情提要：〈威權懷舊症？羅馬尼亞失靈的民主制度，政治走向極化回頭路〉

然而，在第二輪大選前，羅馬尼亞憲法法院卻宣布第一輪選舉結果無效。原因是喬治斯庫被檢舉有未申報的金源贊助其競選活動，違反選舉法，且根據羅國情報單位調查顯示，有他國和非國家行為者發動網路攻擊，旨在影響羅國選舉的公正性，因此法院必須依法撤銷選舉。

▌大有問題的2024羅馬尼亞總統選舉

就羅國政府揭露的資訊觀之，在第一輪投票前，各大社群平台充滿組織性的宣傳活動。特別是羅國人民愛用的TikTok，據估計有數萬個原本閒置的帳戶強力推送有利於喬治斯庫的內容，讓他的支持率在短短三週內飆升數倍，而TikTok也沒有將喬治斯庫標記為總統候選人，使他獲得了大量曝光機會。

在競選過程中，羅國有一名超級網紅提供了近百萬美元在TikTok平台上推銷喬治斯庫，包括各種廣告與網紅行銷。此人目前已被羅國警方逮捕接受調查，據稱他的資金來源不明，可能涉及洗錢，也可能來自俄國，而他表示不認識喬治斯庫本人，只是因為欣賞而大力贊助。

針對外界批評，TikTok表示該公司一直致力於處理假新聞，保護平台的真實性與透明性。在去年羅國大選期間，TikTok刪除了560萬的虛假點讚、封鎖並撤銷了超過11萬個假帳號，也發現有大量假帳戶宣傳喬治斯庫與AUR的錯誤資訊，另外還刪除59個冒充羅馬尼亞政府、政治人物或政黨帳號的不實帳號，顯示確實有力量利用社群平台進行認知作戰。

有心人士除了發起強大網路攻勢之外，更令人不安的是，在種種隱密勢力支持喬治斯庫的行動中，甚至有政變的可能性。在取消第一輪選舉結果後，羅國警方破獲一個打算前往首都抗議法院的武裝集團，該集團領導人是著名傭兵，在非洲征戰多年，回國後成為喬治斯庫的金主，兩人原本否認雙方認識且聯繫頻繁，後來檢察官查出越來越多兩人的聯絡紀錄、以及向喬治斯庫支付多筆現金的金流之後，才不得不承認。

許多證據都顯示，喬治斯庫的競選過程大有問題，但極端民粹主義者的共同特色就是絕不認錯，且轉頭緊咬「都是對手的錯」。為了表示自己遭到迫害，喬治斯庫特地向歐洲人權法院告洋狀，聲稱羅國執政黨干預司法，有損民主與他的權利，但遭到歐洲人權法院以沒有任何事實根據與法律論點為由駁回。

必須指出的是，即使有堅實的證據指控喬治斯庫，但憲法法院迅速判決選舉結果無效並下令禁止喬治斯庫再度參選，仍是引起了相當大的反彈。關於此案的判定標準，或許可以從歐洲理事會轄下的民主法治委員會（又名威尼斯委員會Venice Commission）的緊急報告得到充分理解。

威尼斯委員會首先表示，委員會並非針對羅國案件進行審查，而是提出依據國際和歐洲標準的分析。為了維護選民對選舉合法性的信心，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一國的憲法法院才能依職權宣布選舉無效，更強調若要證明透過網路宣傳是違法行為相當有挑戰性，必須要準確地指出違法所在，不能只依靠情報。

換言之，威尼斯委員會雖然沒有評價羅國廢除選舉結果，但有論者解讀是羅國政府太過擔心極右翼掌權，不惜犧牲民主程序，這讓不滿現狀者更決心繼續集結在同為極右翼的AUR與西米恩身旁。到了今年5月，西米恩已經囊括喬治斯庫的選票，成功的贏得總統大選第一輪選舉首位。

▌脫序的極右翼

西米恩雖然排行第一，但仔細觀察其選票結構便可知道，他的群眾支持度面臨瓶頸。在第一輪大選西米恩獲得380多萬票，這個數目略大於去年第一輪選舉喬治斯庫加上西米恩的340萬票，意味著光是極右翼的票還不夠當選，西米恩必須拿下更多保守派與中間偏右的選票。

然而，西米恩沒有走向中間路線，反倒是採取更激進的競選手段。例如為了獲得宗教票，他不惜操作疑法論，批評法國的性別重置手術（允許14歲以上兒童在父母同意下進行相關手術），等於背叛基督教價值，此外西米恩也聲稱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有獨裁者傾向，因為西米恩認為法國大使在羅馬尼亞干預選舉，支持他的對手丹。

隨著投票日接近，西米恩的言行越來越脫序。他公開嘲笑性格溫和的丹是自閉症（autistic）者，事實上，外界大多認為在西米恩和丹的唯一一場電視辯論中，丹的表現條理分明，成功吸引中間選民。投票剛結束，西米恩就立刻在Facebook上自行宣布當選，聲稱將還權於民，等到官方正式公布選舉結果後立刻被引為笑柄。

儘管西米恩一開始承認敗選，但過沒多久，他就向憲法法院提交撤銷本次選舉的訴訟。西米恩主張有境外勢力干預選舉結果，因為Telegram創始人杜羅夫（Pavel Durov）曾在X上發文表示，法國情報單位要求他在羅國大選前在Telegram上壓制保守派言論，但遭到他拒絕。

至於為什麼一個俄國人杜羅夫會突然捲入羅國大選糾紛，並反咬法國一口？很有可能是因為去年杜羅夫在入境法國時，被控涉嫌未能在Telegram遏制恐怖主義、販毒和傳播兒童性虐待圖片等非法活動等罪名，滯留法國接受調查，直到今年3月才獲准離開法國。（延伸閱讀：〈配合犯罪調查？Telegram創辦人杜洛夫被捕：言論自由與網路安全的輿論爭議〉）

除了瞄準法國，摩爾多瓦也是西米恩的打擊對象，雙方其實早有過節。西米恩一直主張羅摩兩國統一，因此被摩爾多瓦列為不受歡迎人物，拒絕他入境。本次西米恩獲得多數海外僑民的選票，卻在第二輪輸掉摩國僑民的部分，因此他指控摩國政府花了1億歐元買票，減少他的優勢。

目前西米恩取消選舉結果的要求，已被憲法法院駁回不予受理，理由是毫無根據。西米恩雖宣稱不排除採取對抗路線，但也知道大局底定。其實就算是喬治斯庫參選，結果應該相差不遠，因為幾乎所有黨派都在第二輪大選中支持丹，避免極右翼上台，而這次大選後羅馬尼亞政治很有可能迎來劇變。

▌未來挑戰持續存在

過去數十年，兩大建制政黨——中間偏左的社會民主黨（PSD）和中間偏右的民族自由黨（PNL），長期輪流執政、瓜分權力，也難脫共黨腐敗陰影影響。直到去年總統選舉，兩大黨被喬治斯庫擊垮，今年大選卻越走越近，共同支持一位總統候選人，但在第一輪選舉落居第三名慘遭淘汰。

儘管兩黨在參眾議院佔有多數席次，但在總統層級上可以明顯看出，選民已厭棄建制派，將希望寄託於丹（溫和改革者）或西米恩（民粹顛覆者）。然而，羅馬尼亞是所謂的半總統制，總理由總統提名、經參眾兩院過半同意通過，因此總統必須在國會得到足夠票數才能組閣。

以即將卸任的總統約翰尼斯（Klaus Iohannis）為例，在他十年總統任內，啟用了多名PSD、PNL以及獨立人士擔任總理，反映了當時的政黨勢力。如今丹獨立參選總統，支持他的有拯救羅馬尼亞聯盟（USR）、第二輪倒戈的PNL，以及羅馬尼亞匈牙利民主聯盟（UDMR）等少數民族黨派，組閣將成為難題。

原因在於支持丹的黨派不到眾議院過半席次，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強，而支持西米恩的右翼勢力，也將近三分之一，另外PSD則將近三分之一。丹的政治訴求是革新現狀，若和PSD等左翼組閣，又等於回到建制派大結合，成為執政包袱，更不可能與西米恩等極右翼合作，違反選民期待。

未來丹的總統之路充滿挑戰，因為在去年的議會選舉中，極右勢力大躍進，在參眾兩院攻下不少席次，這次西米恩雖敗北，但若能延續氣勢，有機會在2028年議會選舉奪取多數。屆時西米恩便可挾議會自重，逼迫丹提名他為總理，而丹必須在短短數年內以政績獲得民心、瓦解極右勢力。

本次大選充斥各種虛假訊息在TikTok等平台上，包括政府作票、幽靈選票、死亡投票等，透過機器人與垃圾帳戶不斷散布。此外針對丹也出現許多假新聞，像是刻意偽造他的學位證書、捏造他贊成在學校課程中加入LGBT+知識等，都是為了混淆選民與打擊羅國民主。

最後，根據總統投票日出口民調，西米恩主要獲得小學學歷選民支持，丹則獲得高等學歷選民支持，顯示教育有利於抑制極右勢力。儘管在言論自由範圍內管制網路有其限度，但推動社群平台問責制勢在必行，平台必須保持資訊透明度，確保使用者清楚理解資訊從何而來，才能減低功能性文盲對民主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