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誘惑：土耳其「聯俄抗美」可行嗎？

文／孫超群（The Glocal研究員）

最近，美國與土耳其劍拔弩張，關係陷入谷底。這次雙方交惡之原委，始於美國譴責土耳其當局拘禁美國福音派牧師布朗森（Andrew Brunson），繼而對其徵收鋼鋁關稅，促使土耳其里拉急挫，經濟觸礁。

貿易戰不啻影響美土關係，更對國際關係產生了漣漪效應。在貿易戰背後，浮現了另一個焦點——就是土耳其與俄羅斯的親密關係。但日益明顯的趨勢，對土耳其來說，既是祝福，又是夢魘。

▌「俄羅斯因素」推波助瀾

在美國對土發動經濟制裁後，土耳其總統厄多安曾揚言，若美方不改變現時對土耳其的「單邊主義」及輕蔑態度，土耳其將尋找「新朋友」。這裡暗示的，明顯是俄羅斯。

對此，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開腔，支持用美元以外的貨幣和土耳其貿易 —— 惟口惠而實不至，並沒有支持土耳其的實際方案。在口水戰中，俄羅斯站在土耳其一方。

俄土的親密關係，對美土交惡或有啟示。雲煙繚繞的背後，布朗森牧師並非美土交惡的唯一因素。此前，美國總統川普簽署法案，禁止售予土耳其 F-35 戰機。有分析指，美國擔心土耳其把 F-35 戰機，與其從俄方購買的 S-400 反彈道導彈系統雙劍合壁，感到芒刺在背，所以才透過貿易戰懲罰土耳其。

而就在8月22日，俄羅斯更決定於2019年，交予土耳其首批 S-400 ，「到貨時間」比原定提早了一年。俄羅斯在這時作出如此決定，十分耐人尋味。由此可見，俄羅斯因素在美土關係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走勢除了讓土耳其向俄羅斯靠攏，更使透過北約軍事聯盟連繫的美土關係，瀕臨決裂。

可是，土耳其這種做法並非新鮮事。猶記得前年，土俄把2015年底發生的「擊落戰機事件」拋諸腦後，重修舊好嗎？其實，土耳其無論在能源合作抑或在外交政策上，都有親俄的必要性。

然而，基於不少原因，土俄友好關係只是同床異夢的政治婚姻，大家各取所需。若土耳其在外交上失去平衡，過份依賴俄羅斯，必定成為夢魘，弊多於利。

▌土耳其為何親俄？

關於俄土關係戲劇性的改變，可從兩國之間的能源合作談起。在2015年底，土耳其擊落俄羅斯的轟炸機後，土耳其曾就此無限期終止「TurkStream」的天然氣管道工程。此管道由俄羅斯跨越黑海，把該國天然氣輸往土耳其。然而，到了2016年，隨著俄土關係破冰，TurkStream工程亦重啟。

這前後發生的事件並非巧合，皆因近年土耳其不但對天然氣的需求與日俱增，更在此能源上過份地倚重從俄羅斯入口。根據英國牛津大學能源研究所的報告，土耳其本來就十分依賴進口能源。其中，每年約進口460.4億立方米天然氣，佔其整體百分比達99%。而俄羅斯更是土耳其天然氣的最大來源國，在 2016 年出口了240.5億立方米天然氣到土耳其，佔後者整體天然氣進口百分比高達約53%。

現在這條正在興建的TurkStream，未來可向土耳其提供額外157.5億立方米天然氣，為數不少。雖然在6月，開通了由亞塞拜然至土耳其的跨安納托利亞天然氣管道（TANAP），但此管道只向土耳其供應60億立方米天然氣，相信仍不足以滿足土耳其未來對天然氣的需求，比起俄羅斯的貢獻更微不足道。因此，土耳其為了能源考量，與俄羅斯交惡並非好的選項。

除了能源合作，土耳其本身的外交策略，也有親俄之必要。誠然，由冷戰伊始，身成北約成員國的土耳其，是維持美國在西亞地區影響力的中流砥柱。但自從2016年厄多安鎮壓軍事政變後，該國的自由民主程度每況愈下，令土耳其與美國，甚至其他北約國家漸漸疏遠。

加上厄多安一向視土耳其庫德工人黨（PKK）為恐怖分子，因此對美國支持疑與 PKK 有所連繫的敘利亞庫德族人民保護部隊（YPG）感到不安。今年1月，土耳其揮軍南下，佔領由敘北庫德族控制的阿夫林（Afrin），便曾與美國交惡。為了與美國討價還價，厄多安便向俄羅斯投懷送抱，恃著北約的光環恫嚇美國，左右逢源。

此外，土耳其在敘利亞問題上，也得依靠俄羅斯。自從川普上台後，美國在敘利亞問題的主導能力不及俄羅斯。本來在敘利亞問題上親美的土耳其，早已洞悉大局，參與了由俄羅斯及伊朗啟動的阿斯塔納和談（Astana talks），令由聯合國主導的日內瓦談判黯然失色。

土耳其此見風使駝之舉，是為了能在敘利亞問題上獲得更大話語權。如今，土耳其佔領敘北阿夫林，繼續支持伊德利卜省的部分反對派，是與時間競賽，以這些作為籌碼，與俄國談判，達成對自己有利的結果——厄多安除了希望在敘國重建工程上分一杯羹，亦冀能把在土耳其的敘利亞難民遣返回敘利亞，消弭邊境庫德族勢力，保國家邊境安全。

▌俄羅斯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嗎？

雖然土耳其的親俄政策是大勢所趨，但長遠來說，俄羅斯並非一個值得土耳其依賴的盟友，畢竟兩國關係本身就存在先天矛盾。

近代歷史上，俄羅斯與土耳其的關係是天生宿敵，雙方實力此消彼長，兩者競爭、敵對，多於合作、友好。兩國關係可追溯至19世紀，當時鄂圖曼帝國（土耳其前身）與俄羅斯帝國爆發多場戰爭：1853年至1856年，俄羅斯以宗教之名行擴張之實，對鄂圖曼帝國發動克里米亞戰爭；1877年至1878年，雙方再度爆發戰爭，俄國大捷，迫使鄂圖曼帝國放棄在巴爾幹半島的不少領土，使親俄的塞爾維亞獨立，令俄國勢力得以南下。

雖然，其後兩國時有相對和諧的時期，如1920到1930年代，當時土耳其國父凱末爾曾與同為反殖陣營的蘇俄布爾什維克政權合作，後者更為前者提供武器，但到了冷戰時，土耳其加盟北約，令兩國關係再次敵對起來。

從大歷史去觀察俄土關係，此長期不友好狀態，絕非偶然。

縱觀俄土兩國衝突的原因，是由於俄羅斯本身的擴張主義使然。作為歐亞大國，俄羅斯覬覦周邊地區，東向西伯利亞、南向中西亞、西向東南歐。筆者憶起著名美國地緣政治學家布里辛斯基的「世界巴爾幹」理論（The Global Balkans），他指出整個歐亞大陸（特別是中西亞）蘊藏豐富天然資源，使之淪為大國兵家必爭之地，而這也是為甚麼俄羅斯南下，必然與土耳其發生衝突的理由。

可是，俄土關係的脈絡今非昔比。如今，基於前文提及的各種經濟與外交的考量，兩國關係雖能短暫改善，但雙方的地緣政治角力，或以另一種方式上演。

俄國著名地緣政治學家杜金提出了「新歐亞主義」（Neo-Eurasianism），認為作為歐亞主義者先驅的俄羅斯，應負起責任，領導東方的歐亞國家，建立多極的國際政治生態，與大西洋主義者（這裡指的是美國和西歐國家）分庭抗禮。

其實杜金的思想，正是為俄羅斯現時在西亞的外交政策背書。近年，俄羅斯積極與西亞國家（如伊朗、敘利亞、甚至是沙地阿拉伯與以色列）示好，並扮演平衝手的角色，積極介入這些國家之間的紛爭。除了保持各勢力均衡，以維持鄰近歐亞地區穩定，防止極端主義波及國內之外，亦藉此擴大影響力。

當中，敘利亞問題正是一個典型例子。2015年，俄羅斯介入敘利亞內戰，協助敘政府收復國土。近一年，敘政府已收復大部分失地，而俄羅斯也基本上主導了整個敘利亞局勢發展。接下來的問題是，俄羅斯在戰後協商過程，如何平衡土耳其、敘利亞政府、伊朗、以色列及敘利亞庫德族在敘利亞的利益。

尤其是土耳其方面，厄多安正以敘北以及伊德利卜省作為籌碼，與俄羅斯議價，如先前提及，希望在敘利亞獲得最大利益。然而，敘利亞政府對土耳其甚無好感，早前阿薩德政府亦表明不願對土耳其妥協，亦曾指責土耳其妄想得到敘利亞的重建工程合約。由此，普丁既要考慮到盟友敘國政府的意願，亦要制衡土耳其的氣焰。由此可見，俄土之間在地緣政治上的矛盾，依然存在。

回顧這次美土關係交惡，土耳其揚言會尋找「新朋友」俄羅斯，在某程度來說其實不太符合土耳其利益。現時土耳其在外交政策上最大的弊病，就是失去平衡，漸漸無法駕馭利用大國矛盾生存的策略。

若未來土耳其真的與美國漸行漸遠，在俄強土弱的大前提下，加上今次土耳其經濟受到重創，國力大減，土耳其只會成淪為俄羅斯的附庸。一方面被西方孤立，一方面過份倒向俄羅斯，令土耳其在區域問題上的議價能力遞減，惡性循環。所以，俄羅斯或最樂見美土交惡。更重要的是，現時川普與普丁關係曖昧不清，若不幸地日後美俄關係回暖，土耳其必定首當其衝。

所謂山水有相逢，土耳其與美國保持平穩關係，並與俄羅斯保持適當距離，方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