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紙牌屋:起訴巴西總統的貪腐海嘯
今年6月26日,巴西檢察院長正式向聯邦最高法院提訴,指控總統特梅爾(Michel Temer)觸犯受賄罪,更明言其「非法行為非常惡劣」。特梅爾成為了巴西史上首位在任期間被刑事追究的元首。
特梅爾過去已多次表明,自己「需要謹守崗位、繼續恢復巴西經濟和推動撙節改革」,因此不會主動辭職。懷疑論者則直指他「只是為了逃避司法審判」,因為根據巴西現行憲制,只有在聯邦眾議院議長啟動彈劾程序、並得到全體三分之二多數眾議員通過後,法院才能立案審理針對現任總統的訴訟,否則這一切只能留待總統卸任後才能展開。
自從去年5月特梅爾成功發動「宮變」、攀上權力金字塔頂端以來,其領導的內閣便面臨著大大小小的貪腐指控,上月戰火更開始蔓延到他本人身上。今年5月中旬,巴西媒體爆出特梅爾與財閥之間的「涉貪錄音」,這除了導致他如今被起訴,也觸發數以萬計的巴西民眾在5月下旬參與街頭抗爭,他們要求特梅爾主動下台謝罪,期間爆發連場暴力騷亂;6月上旬,特梅爾涉及的另一宗「所屬競選陣營於2014年大選期間收賄」的案件被裁定無罪,雖然其總統職位免被褫奪,不少民眾卻對司法的公信力產生了質疑;6月中旬,就任不到一個月的巴西文化部長提出請辭,特梅爾內閣因而出現了第三名「跳船」的成員。
紛擾多時的巴西政局到底所為何事,今後又將何去何從?這個全球第5大國、全球第9大經濟體當前的複雜處境,其實也關乎國內不同政治力量之間的博弈,這40年間的種種真實情節,絕對不輸近年熱播的美國政治題材電視劇《紙牌屋》(House of Cards)。
▎紛亂的政局 巴西政黨碎片化
1980年前後,巴西適逢軍方威權統治時代的末期,軍方內部的溫和派逐漸取代激進派的主導地位,前者更逐步與軍方外部的反對派合流,共同為巴西推動「大和解」式的民主化進程。然而反對派內部其實也是派系林立,激進派於是看準機會,憑藉仍緊握著的立法大權,頒布了新的1980年《政黨法》。新法表面上增加了民主程度、容許民間更自由地組黨,實際上卻令反對派變得「碎片化」,並一度輸掉了1982年國會選舉,因而無法從軍方控制的國會手中,奪取預期中的過半數議席。
幸而來到1985年的總統間接選舉,反對派團結一致推舉重量級代表,更與軍方溫和派的代表結盟參選,結果前者成功當選總統,後者成為副總統;1988年國會通過的民主憲法,令巴西終於正式以不流血的方式,「重返民主大家庭」。軍方激進派阻止巴西自由派重奪政權的願望終究落空,卻也意外地為往後的劇情,埋下了影響深遠的伏線。
當代巴西與美國一樣,奉行「三權分立」式的總統制,其總統和國會成員各自透過不同的選舉產生。換言之,總統哪怕贏盡全民選票而登上大位,只要他所屬的執政黨無法在國會選舉贏得過半數議席,他的執政權力就必然受到嚴重制肘。
然而稍微不一樣的是,當代美國國會幾乎所有議席仍被兩大黨壟斷,兩黨又經常「交換角色」,通常只需要扮演好「執政」或「在野」的身份即可。相較之下,多黨林立的巴西國會,則逐漸形成了「跨黨派跨地區聯盟總統制」(multi-party and multiregional coalitional presidentialism)局面,執政黨不得不主動放下身段,與國會內盤根錯節的其它大小獨立黨派「討價還價」。
以最新一場(2014年)巴西國會選舉結果為例,成功躋身眾議院的政黨數目竟達到28個,正在掌握總統執政權的勞工黨(PT)雖然同時當選國會內的最大政黨,其贏得議席也只佔全體的13%,不與其它政團結成執政聯盟的話,「執政黨」三字勢必徒具虛名。最終,勞工黨與另外11個政黨談妥合作方案,一個橫跨極左和極右民粹派別、看似海納百川的「泛執政俱樂部」就此誕生。類似的選舉結果和政治格局至少已存在20年,而且一直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本加厲。
這類泛執政俱樂部自然不是免費午餐。想得到其它政黨相挺,執政黨就必須化身聖誕老人分發「禮物」,當中最現成的「誠意」,莫過於把行政立法體系內的部分要職、乃至若干內閣部長的名額分配給「友黨」。
▎巴西三國志:勞工黨、社民黨、民主運動黨
回望2003年至2010年執政的總統魯拉(Lula da Silva),當時他為了滿足一眾友黨的需求,索性擴大聯邦政府編制,增設多個部長職位、以及7000個由總統親自任命的崗位,後者的增幅高達35%。無論形式上是否已滿足「民主選舉」、「三權分立」的教科書定義,這樣的體制長期運作下去,政客層層恩庇的侍從主義(clientelism)、以及「權權」和「權錢」之間的利益輸送現象,終將難免像寄生蟲一樣,依附和蠶食政壇的良性機能。
假如巴西也有《三國演義》,小說必定是以當代的「三大主角」,即勞工黨、社會民主黨(PSDB)、民主運動黨(PMDB)之間的恩怨情仇為主軸。從政壇資源、黨員數量、歷史紀錄等可見,在民主化時代的巴西,長期有能力問鼎總統寶座的,基本上正是這三大勢力;它們的創黨領導層,最初都身在「前朝」軍方威權統治時代的反對派圈子內,1980年代則隨著前述的反對派「碎片化」浪潮而各奔前程。
到了2014年末,當時的總統羅賽芙(Dilma Rousseff)為尋求連任,承諾維持與民主運動黨的「合縱」關係,當選後將一如過去四年那樣,任命特梅爾為副總統。他們後來以輕微的選票優勢獲勝,過去12年大選均鍛羽而歸的社會民主黨卻終於忍無可忍,向巴西最高選舉法院提訴,要求宣布大選結果無效、及終止兩人職權——其中的主要理由是,「有證據證明」,這個競選組合「收受了建築公司獻金並用於本次選舉」,有關公司則「通過這次行賄,獲得與國營最大石油企業的建築合同」。
然而令各界倍感意外的是,訴訟流程剛進行到一半,「合縱」陣營竟然率先內鬨和決裂。
2015年,巴西經濟增長率進一步下滑到負值,民怨催生的反政府衝突此起彼落。眼見奪取最高執政權的時機成熟,副總統特梅爾決定領導民主運動黨改變航向,轉而與社會民主黨為首的在野政團策劃「倒閣」行動,以及密議「後羅賽芙時代」的政治利益分配方案。2016年5月,眾議院成功以超過三分之二多數票彈劾羅賽芙,羅賽芙因「違反財政守則」等理由被迫下台,特梅爾則在「新盟友」的加持下,依法取而代之。
隨著三大主角的敵我關係重新洗牌,訴訟案的氛圍也變得格外詭異。社會民主黨要是敗訴,整場官司固然不會對選舉結果和政局造成顛覆性的後果。但假如社會民主黨勝訴、2014年大選結果失效的話呢?
首先,由於「政敵主腦」羅賽芙較早前已被彈劾下台,這個判決對她所屬的勞工黨而言,根本不會帶來嚴重的懲罰;其次,反而是新盟友特梅爾將直接受判決影響,即時下台;第三,社會民主黨憑著與特梅爾的新合作關係,現已成為泛執政俱樂部的第二主角,合共4名黨員獲邀入閣成為部長,一旦「勝訴」,這些黨員將弔詭地反受其害,跟著特梅爾「失業」。
既然這項訴訟已演變成「親痛仇快」的劇碼,為什麼社會民主黨還要繼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就是要撙節改革 含淚挺特梅爾?
原來,即使在社會民主黨內部本身,其實也有著兩種互相矛盾的主張,其中「少壯派」一直主張與民主運動黨保持距離——他們本來就有意顛覆舊式政治,當然尤其不希望自己的政黨在這個決定性時刻,單純為眼前利益,主動放棄長線的道德高地。黨內高層有見及此,一方面答允在司法訴訟問題上「全力完成程序」到底,另一方面則務實地繼續在行政、立法機關力挺特梅爾。
事實上,特梅爾今年以破釜沉舟的姿態推動激進的右傾撙節改革,希望令連續衰退了兩年(2015-2016)的巴西經濟能從今年開始恢復增長,從而贏得國內中上階層和外國投資者的賞識——今年第一季,全國經濟增長率重現正值,某程度上已證明特梅爾的政策初見成效。而假如巴西經濟真的能在今明兩年恢復榮景,身為現任盟友的社會民主黨,當然也與有榮焉。
然而撙節政策、尤其是退休金改革,其實嚴重觸動了基層一直享受的大量福利主義奶酪,左翼對此自然尤其不滿。但大概是擁有「優先捍衛全民長遠利益」這張護身符,特梅爾上任後的一整年內,「反撙節」力量一直只能施加至政策層面的論戰、以及立法機關內的博弈上;直到今年5月爆出了前述的「特梅爾涉貪錄音」,勞工黨、工會組織、左翼團體乃至大量基層民眾才終於有了充足的底氣,走上街頭批判其政治誠信,以及質疑他繼續留任總統的資格。
不過律師出身的特梅爾,當然深諳箇中的遊戲規則。只要他不主動放棄總統大位,其實目前僅有兩種情況能褫奪他的職務:一是在「大選結果覆核」一案中敗訴;二是被現時最關鍵的盟友社會民主黨背叛,繼而重演前任羅賽芙被(包括特梅爾自己在內的)三分之二眾議院多數票彈劾下台的劇情。
關於情況一,初審結果如前所述,已於6月9日出爐,最高選舉法院的六位法官產生出3比3的投票結果後,院長投下決定性的一票,裁定勞工黨、民主運動黨受賄罪名不成立。特梅爾成為判決中的大贏家,巴西普遍民眾、乃至社會民主黨的「少壯派」卻對院長的一票深感失望,因為院長並沒有在判決中縝密論證「無罪」的法律依據,只是簡單表示「褫奪總統職務」這個權力「只能在毫無疑義的情況下行使」,不能輕易動用。懷疑者甚至直指這位院長與特梅爾之間眾所周知的「私交」,質疑他竟在如此重大的利益衝突面前毫不避嫌,照樣參加審訊和出席投票。
至於情況二,儘管上月已有4個小黨帶著13%的眾議院議席退出「泛執政俱樂部」,但社會民主黨高層在特梅爾獲無罪判決後開會決定,全黨須繼續支持他留任,潛台詞是暫時仍寄望他繼續打頭陣,把開罪左翼和基層的撙節改革堅持下去。而對於最新這宗針對特梅爾的刑事起訴,目前巴西輿論普遍相信,其「爆炸程度」仍在各方心理承受範圍內,社會民主黨挺政府的立場,短期內相信不會改變。
▎腐敗與改革 巴西政壇的十字路口
不過從長遠角度來說,無論是特梅爾、還是整個巴西政壇,其實都正站在荊棘滿佈的十字路口上。
就特梅爾個人的十字路口而言,他所涉及的這一系列刑事案件的發酵進度、社會民主黨的高層立場向黨內少壯派靠攏的速度、巴西經濟短期內的恢復程度等多項因素,將共同決定他能否一直堅持任滿到明年年底。
至於整個巴西政壇的十字路口,則主要關乎「選舉制度弊病」和「大面積貪腐亂象」這兩大痼疾。
早在1993年和2006年,巴西政界其實已提出過選舉制度改革,希望解決前述跨黨派、跨地區「聯盟總統制」所帶來的積弊,可惜前者(改總統制為議會制)最終無法通過全民公投,後者(增設「擁有全國5%選票才能進入國會」的門檻)又被法院裁定違憲。選舉制度維持現狀,除了嚴重妨礙民選執政黨推進政策,反過來其實也導致貪腐、侍從主義盛行的巴西政治生態進一步惡化。各政黨之間的議價脈絡,往往不再是基於具體政策本身,而是基於權力和金錢的赤裸較量、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種種合縱連橫策略。「利聚而來、利盡而散」的信條,顯然被政客們發揮到極致。
而目前正處於調查階段的連場世紀弊案,更是把巴西政壇上大量「有頭有臉」的人物捲入其中,當中包括近三分之一的國會議員、最大反對黨的新當選黨魁、特梅爾內閣的三分之一部長,乃至總統特梅爾本人、前任總統羅塞芙、前前任總統魯拉等,其牽涉範圍之廣、之深,著實令人咋舌。
▎政壇大地震 誰是下一隻黑天鵝?
由於民意支持度的百分比已跌至個位數,目前特梅爾堅稱自己「無意角逐連任」;相反,挾著在野身份和反政府民望的前前任總統魯拉則躍躍欲試,有意帶領勞工黨隨時重奪江山。姑且不論這些主角的真實意圖,縱觀當地政壇同溫層,主流意見似乎還是在樂觀地堅信,巴西選民不可能對以上一個個貪腐嫌疑不斷的「政壇老鳥」感到不滿和厭倦。
誠然,憑著經營多時的地方樁腳,三大政黨只要派代表參加總統大選,一直也不難獲得數以百萬、乃至千萬計的「慣性選票」;而根據6月23日的最新民意調查,聲稱會投票選擇魯拉的巴西選民更達到30%,比榜單上的第二位遙遙領先14%。但不應忽視的是,在這個民意飄忽不定的「黑天鵝」時代,所謂雙位數字的民望差距,其實也能在數天間徹底蒸發。美國希拉蕊(Hillary Clinton)和英國梅伊(Theresa May)的結局便是明證。
更何況未來一兩年間,假如有政壇主流以外的素人打著「變革」的旗號、進入巴西選民的視野,選民難道不會考慮用選票發動「不流血革命」,把榜單上那些久經選戰沙場的政壇老鳥統統逐出權力核心嗎?法國政治學家達貝尼(Olivier Dabène)早前接受BBC訪問時,便作出了類似的預測,認為像法國新任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這樣的一類「局外人」,完全有機會趁著國際上的「反傳統政治精英」浪潮突圍而出,衝擊巴西沉疴已久的政治醬缸。
放在當前歐美世界的政經脈絡來觀察,這樣的推斷顯然有一定道理。然而細思過後,我們難免要多追問一句:求變的民氣催生出來的「巴西黑天鵝」,為什麼一定會是個更擁抱普世價值的「馬克宏」,而不能是個矢言make Brazil great again的「川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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