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皆兵的陷阱?國家社會沒有共識,大量徵兵將導致戰略錯誤

徐子軒
是否應實施「全民皆兵」或「女性義務役」,成為社會高度關注的議題。圖為馬來西亞軍隊。 圖/美聯社

面對川普2.0時代可能帶來的地緣政治變局,盟國被迫提高自我防衛能力已成定局。台灣除了面臨將國防預算提升至 GDP 5%以上的國際壓力外,單純的軍備採購已不足以應對挑戰,兵役改革同樣迫在眉睫。除了延長現行役期,是否應實施「全民皆兵」或「女性義務役」,成為社會高度關注的議題。

先來了解全民皆兵的定義,最早的「普遍徵兵」 (universal military service)法案可追溯至18世紀的法國,要求所有具備服役能力的國民,都必須在平時接受訓練並在戰時投入防衛體系。普法戰爭後,德國更進一步發展出「全民武裝」 (Nation in Arms)思想,推動國家向總體戰模式轉變,並使這套模式成為各國仿效對象。

兩次世界大戰將此趨勢推向極致,戰爭不再是軍人的事,而是整個國家與社會的全面動員,義務兵役制度與全民總動員的結合達到最高峰。冷戰期間,東西陣營對峙使多國維持龐大的常備軍;但蘇聯解體後,歐洲多國因安全環境改善而削減國防預算,陸續廢除義務役,轉向專業志願役的軍隊模式。

然而,基於生存威脅或地緣環境壓力,仍有少數國家維持全民皆兵模式。最典型的例子是多次遭受阿拉伯國家聯軍攻擊的以色列。以色列國防軍(IDF)要求滿18歲的男性服役至少32個月、女性24個月 (包括猶太裔、德魯茲裔等,阿拉伯裔公民與特定族群則可免役),平時由職業軍人維持戰備,戰時則依靠龐大的預備役動員體系迅速擴充兵力。

以色列國防軍(IDF)要求滿18歲的男性服役至少32個月、女性24個月。 圖/路透社

在歐洲,一些小國透過「全面國防」(Total Defence)戰略整合軍事與民間力量,強調軍事、經濟、社會與心理面向的全方位防禦。瑞士即為代表,即便是永久中立國,也始終維持以男性義務役為核心的民兵制(militia army),並視武裝自衛為國家生存的必要條件。

另一典型案例是與俄羅斯接壤、歷史上曾遭蘇聯侵略的芬蘭。即使冷戰後多國廢除義務役,芬蘭仍持續維持全民皆兵,所有成年男性都有服役義務,服役期間依軍種與職務為 6 至 12 個月。值得注意的是,芬蘭近期正準備修法,將除役上限延長至 65 歲,以維持多達百萬人的預備役力量作為嚇阻基礎。

隨著俄羅斯從 2014 年吞併克里米亞開始,波羅的海國家和北歐國家陸續恢復或擴大了徵兵制。如瑞典於2010年停止義務役、2017 年恢復徵兵並採選擇性、性別中立的徵兵制模式,選擇性指的是瑞典政府會舉辦相關測驗以決定該人是否適合入伍、性別中立則是無論男女成年後都要接受徵兵評估。

挪威早在2015 年實施性別中立徵兵制,是目前與瑞典是唯二有女性義務役的國家。無獨有偶,丹麥則在今年通過修法,將成年女性納入義務抽籤徵兵名單,並計畫從2026年起將服役期延長至 11 個月。芬蘭與波羅的海三國仍在考慮女性徵兵制,希望推廣基於國民義務不分性別的理念,加強保衛國家。

圖為羅馬尼亞女性士兵。 圖/美聯社

值得一提的是,瑞士社會對全民皆兵制度的凝聚力極高。2013 年瑞士舉行廢除義務役、改採志願役的公投,結果有 73% 的選民反對。2025 年 11 月瑞士又舉行女性義務役公投,也遭到多數否決。反對原因可能包括現有兵源充足、人口結構壓力、以及擔憂全面女性徵兵對經濟與勞動市場的影響等。

無論是北歐諸國或瑞士,基於地緣政治與戰略而有不同的考量,但其共同特點在於它們在人口相對較少的情況下,仍能透過高效的後備動員體系維繫相對強大的軍力。這股力量源於高度一致的對外共識,特別是針對俄國威脅,不僅反映在兵役制度的設計,更凸顯出人民戰鬥意志對政府決策的影響。

然而,反對擴大兵役者常將全民皆兵誤解為強迫全體國民上戰場,這是一種在現代戰爭中的錯誤想像。事實上,動員體系不會要求所有人投入戰鬥,因為總有大量人口因年齡、健康或技能而不適合作戰。再者,國家在戰時更需維持經濟、糧食生產與基礎設施的運作,以防社會在軍事勝利前即先行崩潰。

因此在現代國防戰略中,全民皆兵指的是總體戰思維下的社會動員,國家將資源與人力進行系統性分配,由少數精銳或後備部隊在前線作戰,而絕大多數國民則負責後勤支援、維持生產及保障社會日常生活。這一原則可由以色列-哈瑪斯衝突及烏克蘭抵抗俄國入侵的實踐中獲得驗證。

2025 年 11 月瑞士又舉行女性義務役公投,也遭到多數否決。 圖/美聯社

以色列於2023年10月後動員約36萬後備役(佔總人口約4%),集中投入加薩等地作戰。烏克蘭自2022年起則動員了約90萬活躍部隊與後備役(佔總人口約2-3%)。這兩個案例的關鍵在於動員人數雖具規模,但只有極少部分人力投入前線,而龐大的後備體系則能確保社會與經濟基礎不被削弱。

這些案例顯示,戰爭勝負的關鍵,很大部分來自於平衡動員與社會穩定。回顧歷史,動員人口接近3%往往是最具可持續性的臨界點,美國獨立戰爭便是一個典型例證。學界推估約20-25萬殖民地居民曾在大陸軍(Continental Army)或地方民兵部隊 (militia)中服役,但其中大多數人只參與了數週或數月的臨時性服役。

真正能長期作戰、構成戰爭核心的戰士大約只有1至2萬人,再加上短期大陸軍正規兵 (服役時間為6個月到3年不等),總共也不過5萬人左右,占當時250萬殖民地人口的2%。這意味著,獨立戰爭並非後來敘事中全民皆兵的浪漫史詩,而是一場由極少數主力部隊長期承擔主要戰鬥,多數民眾以有限且間歇的方式參與的漫長抗戰。

值得注意的是,親美大陸軍的對手並非單純英國遠征軍。英軍在北美高峰期駐軍約2.2萬人,但在地加入忠英派(Loyalists)正規部隊或游擊隊者約2.5萬人,其規模與大陸軍核心戰力相差不多

有些歷史學者因此提出,美國獨立戰爭在本質上同時是一場內戰。忠英派與革命派之間的社會裂痕與政治動員,對戰局影響甚至不下於英軍本身。這一角度提醒我們,動員並非單純兵力問題,更牽涉社會分裂、政治忠誠,以及政治實體如何整合自身人口的能力。

烏克蘭自2022年被俄羅斯入親開始,動員了約90萬活躍部隊與後備役(佔總人口約2-3%)。 圖/美聯社

反觀若動員失去平衡,往往不利於執政者。例如1970年代越南戰爭高峰時,南越正規軍兵力約100萬人(約佔南越總人口約5-6%),過高的兵源動員導致農業勞動力嚴重不足,使稻米產量大幅下滑,引發嚴重的社會民怨與軍心衰退,成為南越政權最終垮台的主因之一。

此外,決定勝負的往往不只是動員規模本身,還包括動員的方式與結構。動員結構指的是國家或政治實體如何將人口、資源、地域與制度轉化為持續的軍事能力,包含指揮鏈穩定、後勤補給運作、軍隊與政黨整合、地方基層滲透,以及政權合法性與防叛變能力。

動員結構薄弱的一方,即使兵力眾多,也常因無法維持後勤或控制地方而迅速崩潰;相反,動員結構緊密的政治組織,即使兵力較少,也能穩定積累戰力,以較高的效率與忠誠度獲勝。

中國1947到1949年的國共內戰清楚地展示了這種差異。國共雙方高峰期總兵力接近900萬人(國民黨約430萬,共產黨約400-500萬),佔當時約5.4億人口的1.7%,整體比例並不高。但國民黨依賴強制徵兵,後勤崩潰導致通貨膨脹失控,財政與社會秩序瓦解;共產黨則透過基層幹部系統、高度滲透地方社會的動員機制,使較小規模部隊維持高忠誠、高紀律與自給自足。

最終決定勝負的因素並非兵力數字,而是兩者動員結構的差異。國民黨擁有較大的軍隊,但其動員模式耗盡了社會與經濟,而共產黨靠社會整合與基層組織把小規模、但高度忠誠與自給自足的武裝變成可持久的戰力,最終成為國民黨倒台的主因之一。

國民黨擁有較大的軍隊,但其動員模式耗盡了社會與經濟。圖為1955年大陳軍民撤退到台灣。 圖/報系資料圖庫

如此不難明白,現代戰爭的經驗中,全民皆兵或大規模義務役擴張,只有在社會高度凝聚、政治信任充足、對外部威脅具廣泛共識的國家如以色列、北歐諸國才真正可行。此類社會內部裂痕小,強制動員不會引發嚴重反彈,也不至於損害經濟與社會基礎結構。

反之,在一個政治極化嚴重、對敵對勢力沒有共識的社會,強行推動大規模徵兵幾乎必然適得其反。它不僅無法增加可用戰力,反而會將潛在矛盾瞬間表面化與武器化。歷史案例也顯示,只要有極少數的積極抵抗者,就可能癱瘓徵兵體系,更遑論將大量不情願的年輕人強行武裝後,可能產生的倒戈風險 (defection risk)。

2014年俄軍入侵克里米亞與頓巴斯地區為例,當地親俄民兵迅速成軍,部分烏克蘭駐軍直接倒戈或不戰而降,整個正規指揮鏈瞬間崩潰。烏克蘭後來雖靠志願者與新編國民衛隊勉強支撐,卻已喪失先機;這場危機暴露的正是社會裂解導致動員機制完全失靈。

軍事動員與社會韌性之間能否達成平衡,會是決定現代戰爭勝負的關鍵。國家必須先將動員規模嚴格控制在社會可承受的極限之內,確保經濟循環、基礎服務與民心士氣不至崩盤;在此前提下,再透過精準選拔、高強度訓練與嚴密組織整合,打造一支規模雖小卻高度忠誠與高效的主力部隊。

這種結構性的動員方式,包括後勤補給、基層組織與資訊掌控等,比快速擴軍更能決定一場戰爭的走向。因此要支撐長期抗戰,靠的是社會穩定、政治整合與動員結構的強度,傳統戰爭的人數碾壓並非取勝的關鍵因素。唯有把動員規模控制在政治共識的邊界內,並同步強化組織忠誠度,才是確保國家存續的唯一理性選項。

要支撐長期抗戰,靠的是社會穩定、政治整合與動員結構的強度。圖為羅馬尼亞的女性士兵。 圖/美聯社

徐子軒

amor fati,覺得魯莽是一生至少一次、誰都不可或缺的美德;amo...

深度專欄 軍事 歐洲 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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