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愛的失溫靈魂(下):《飢餓》兇手、烈士與叛徒
近日,英國工黨黨魁柯賓(Jeremy Corbyn)在節目中,遭現場觀眾質疑其過去對「愛爾蘭共和軍」(IRA)的支持,特別是他曾經公開悼念於1987年企圖襲擊英國警方、卻於槍戰中身亡的8位IRA成員。當觀眾直白地挑戰柯賓,是否在紀念「暴徒」之時。他如此回應:
從選舉的角度,柯賓或許是走了一步險棋;但從平撫傷痕的角度,他的話語再一次地提醒人們,在血腥對抗的年代裡,特別是對峙的雙方人馬中,往往難以覓得全然的受害者或加害者。而關於如何讓傷能夠止於此刻,紀念「為何而傷」便是開啟對話與邁向和平的唯一開端。
然而,為何與聯合王國站在對立面的IRA,會成為一般民眾憤怒的對象?
▌在加害與受害間:人性的艱難
1972年7月21日星期五,北愛爾蘭首都貝爾法斯特,有22顆炸彈在75分鐘內被引爆,造成9人死亡,130多人受傷。
這次恐怖攻擊,後稱為「血腥星期五」(Bloody Friday)。在該事件屆滿30週年的前夕,也就是2002年7月17日,IRA正式通過當地報紙,向過去30年衝突間遭其成員殺害的1,800多位死難者道歉。在死難者中,有650多人是一般平民。北愛問題在1998年4月10日透過《貝爾法斯特協議》暫時獲得緩解,而在此之後,隨著各項統計數據與研調查報告逐步出爐,IRA不得不為此提出政治表態。
IRA的悔悟舉措,凸顯出北愛問題不同於往昔人們對國家暴力或政治壓迫的認識路徑:北愛的30年衝突,是一個由國家與武裝人民之間的劇烈對抗,而其中,只要持有武器或權力者,皆有可能在下一個時刻轉,瞬成為加害者。站在手無寸鐵的北愛爾蘭平民面前,代表共和派的IRA,以及以聯合王國軍隊為首的統一派,都是傷害之刃。
同時,所謂的受害也有積極性的一面。也就是說,受害亦有可能是抗爭的一種表現。
在英國導演麥昆(Steve McQueen)執導的劇情長片《飢餓》(Hunger)中,一群被英國政府逮捕的IRA成員,曾於1981年為爭取政治囚犯權利,而採取絕食抗爭行動。現實生活裡,此番絕食,共造成10名被囚禁的IRA共和軍成員死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桑茲(Bobby Sands)成為這部作品的主角。
片中,桑茲與神父對談,描述到自己在童年時,曾因北方口音而遭南方人的歧視。對他來說,他終其一生追求的都是「自由」。而關乎朝向自己肉體的極端虐待,桑茲不以為苦,且認為自己絕不能妥協。面向時任首相、作風強悍的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他沒有退讓的空間,只能持續戰鬥。而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從來不在神父宣揚的教義裡。
最終,桑茲在絕食66日後死亡。英國政府並未因而退讓。令人玩味的是,桑茲在囚禁期間,還當選為下議院議員。而這也在一定意義上,成為將共和派推向議會政治路線的重要一步。
導演麥昆試圖碰觸的議題,不僅是北愛政治;無疑,他更在意人性的艱難,與難以清晰界定的加害與受害者。在影片的開場,麥昆安排一位年輕的監獄警官羅涵(Raymond Lohan),站在冬日寒冷的監獄牆邊,望著自己滿是傷痕的手掌背。那是在毆打共和軍時所留下的傷痕。
年輕的羅涵總是沈默,且為執起警棍的自己感到痛苦;他沒有辦法與同事談笑風聲,一同放肆嘲弄遭他們毆打的共和軍。身為監獄管理者的羅涵,似乎對像桑茲這樣的抗爭者所做出的選擇,萌生一絲同理;然而,攤開北愛的政治暴力版圖,兩者間毫不相容——他們一個是國家,一個是象徵主要反抗勢力的人民。只是身為執法者的羅涵,似乎無法擺脫從身為一個人看待這場對峙的可能。
最終,沈默的羅涵在前往養老院探視母親時,遭遇IRA狙殺。他跪在母親面前,臉部枕臥在坐在沙發上的母親大腿上;因槍擊而射出的血噴灑母親一身。
在國家體制中,羅涵是站在IRA對面,壓迫IRA的國家機器;然而,在對峙的現場,羅涵的死亡轉瞬將他推向受害者的位置。而如果更進一步窺探羅涵的思緒,似乎,我們又看到在權力對決的場域中,人性凸現出那這30年衝突複雜難解的一面。
麥昆通過這部電影直指北愛30年內戰的殘酷:那是一個誰都有可能成為行兇者的年代。而關於這複雜難解的問題,因而成為北愛人民精神生活的惡夢。在那個高度緊迫的政治矛盾中,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殺戮的實踐者——無論朝向自身或他人。
▌未明的真相
1972年1月30日星期天,北愛博格賽德地區,英軍朝著未攜帶武器的遊行民眾射擊,造成14人死亡。這個為北愛衝突揭開序幕的事件,後稱為「血腥星期日」。衝突事件的真相,一直是北愛政府與倫敦方面之間的爭執點。
三十多年過去後的2010年,由薩維爾勛爵(Lord Saville of Newdigate)主導的調查報告,在歷時12年向2500多人取證後,發布達12冊的《血腥星期日調查報告》(Report of the Bloody Sunday Inquiry),指出英國軍方沒有任何正當性,得以槍殺當日遊行群眾。為此,英國政府由時任首相卡麥隆(David Cameron)代表,公開向北愛人民致歉。
這份歉意,北愛人民等了38年。可惜的是,血腥星期日不過是30年衝突的一景。在冗長的衝突歲月中,倫敦方面與北愛間的間諜戰更是街頭戰之外,另外一段不堪的鬥爭。
如《BBC》製作的紀錄片《The Spy in the IRA》 ,鎖定曾八零年代IRA內部安全單位(Internal Security Unit)中,任務代號為「賭注之刃」(Stakeknife)的領導成員斯卡帕迪奇(Freddie Scappaticci)。
當年,卡帕迪奇曾經關鍵的重要成員,可以直接向時任IRA領導者麥金尼斯(Martin McGuinness;1950-2017;後成為北愛副部長)匯報。斯卡帕迪奇主要任務,是揪出倫敦方面派來的間諜,並訊問調查。然而,根據後續調查指出,北愛衝突時期的斯卡帕迪奇,事實上是一位雙面間諜,他同時效忠於倫敦與IRA。於此,該紀錄片指出,斯卡帕迪奇必須為了18位IRA成員的死亡負責。而當時,斯卡帕迪奇之所以可以逃過一劫,乃是得力於英國高階軍官提供的不在場證明。
斯卡帕迪奇的故事,掀出北愛的政治衝突絕非僅止於街頭的血腥對抗。這項消息凸顯出北愛境內長久以來,如被緊鎖喉頭的政治緊張感。只要走過那30年的人民,似乎便難以超越那段時空的束縛。
無疑,關於平撫傷痛最重要的「真相調查」工作,在北愛和平之路即將進入第20年的此刻,仍有漫漫長路可走。然而,眼見脫歐而觸動的北愛問題,是否會為北愛政治帶來新一層的變數或威脅,無疑對北愛爾蘭人民的「轉型正義」來說憑添挑戰。
▌「擦乾你的淚水,持續在我們的內心鑿挖戰壕」
政治始終牽動正義浮現的可能。在真相撥雲見日的那日到來之前,北愛集體精神生活的濫觴仍難以釐清。如同那些自殺而亡的北愛人民,他們的身後徒留疑問;只是傷痕會持續往後代延伸。
可預期的是,英國即將於6月8日舉行的大選,極有可能牽動北愛與倫敦方面的關係。如本文開頭所述,工黨黨魁柯賓遭逢來自民眾的質疑。在北愛的故事裡,除了遭遇謀殺的平民之外,我們似乎難以尋得絕對的受害者;而在層層疊疊的政治鬥爭劇碼中,如果未能更近一步貼近當時的「真相」,關於受害話語權的爭奪,將持續成為北愛爾蘭與倫敦之間維繫和平對話的困難之處。
確實,北愛的和平仍舊脆弱。如知名愛爾蘭樂團U2的〈星期日血腥星期日〉仍在島嶼的北面傳唱著:在那樣的年代之後,沒有誰是贏家。
There's many lost, but tell me who has won
The trench is dug within our hearts
And mothers, children, brothers, sisters torn apart
Sunday, bloody Sun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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