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愛的失溫靈魂(上):當集體創傷讓「和平」絕望
在北愛爾蘭,首府貝爾法斯特的中央圖書館正後方街角,有一家名為「太陽花」(Sunflower)的酒吧。在Little Donegall Street與Union Street交叉那側的外牆上,印著這麼一段話:
此刻看來,這段話只是一份局外人不見得理解的黑色幽默;然而,對歷經長達30年內戰狀態的北愛人民來說,他們見過戰火下赤裸著陳屍街頭或受傷的身影。那種看似平淡無味,僅存秩序毫無意外的人生,卻是他們長年以來企求的夢。
北愛爾蘭的「獨立內戰」自1960年代末爆發,在歷經30年的廝殺輪迴後,北愛爾蘭所包含的六個行政區與英國政府,才於1998年4月10日簽下極具時代意義的《貝爾法斯特協議》,也就是爾後以「The Good Friday Agreement」(耶穌受難節協議)聞名的和平協定。此後,長久以來在聯合王國(United Kingdom)、愛爾蘭共和國與獨立訴求等三種路線間拉扯的北愛爾蘭,正式取得「地方自治」的地位。
於此,北愛通過大選得有地方議會和自治政府;英國向北愛移交地方事務管理權;愛爾蘭則放棄對北愛的領土和主權要求。北愛爾蘭的和平進程終於啟動,政局因此獲致暫時的穩定——可惜,傷痕並不止於戰火停歇後。
根據2004與2008年,北愛阿爾斯特大學心理系針對北愛爾蘭境內4,340位成人的調查研究,發現到全國約有40%人口出現因衝突經驗引致的創傷情緒。
同時《BBC》也報導,當時已走過和平時代第一個10年的北愛爾蘭,是世界上擁有最多「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患者的地區。換句話說,2011年前後,北愛爾蘭的PTSD患者比例,領先接受調查的共30個國家,包含長期受到戰火侵蝕的黎巴嫩與以色列註1。
是如何慘烈的故事,能在北愛爾蘭造成如此規模的集體創傷?除了PTSD的高幅度患病比例之外,這場30多年的內戰經歷,又是怎麼影響北愛人民的後來的「和平人生」呢?
▌The Troubles:恐懼在日常的三十年
我們或許難以想像,在日常的街道上滿是載滿聯合王國軍隊的吉普車,他們手持槍械,瞄準「自己的」人民。警察局外是高聳的圍牆,警察躲在其中監視著人群。當孩子在屋外的街廓玩耍時,身旁是駐足街道看守一切的武裝軍人。在城市內,有無數的通管檢查系統。抬頭仰望天空,總是有軍隊的直升機盤旋著。
對一般人來說,這是極為例外的生活處境;然而,對二次大戰結束後至90年代初期的北愛爾蘭人民來說,卻是不得不持續承受的日常——因為,這就是他們政治生活的主旋律。簡略地說,北愛問題指涉自1960年代至1990年代末的內戰,史稱「The Troubles」。
北愛問題的遠因,可回溯至18世紀,絕非一語可道盡。因此,本文企圖談論的背景,是隨著1968年席捲自由世界的民權運動而起的北愛衝突。
當1948年愛爾蘭共和國正式成立後,關於北愛爾蘭區域是否續留聯合王國?或是併入愛爾蘭共和國?亦或獨自獨立?因選擇而起的政治紛爭,持續不斷。
在政治權力競逐的場合中,截至1968年,北愛議會已由親英國政府、新教成員佔多數的「聯合派」(Unionist)掌握近半個世紀。而北愛境內的羅馬天主教徒與親分離主義的「共和派」(Republican)在政治領域內長期處於弱勢,他們的工作權與政治權,亦屢遭聯合派擠壓。
對於當時的共和派來說,1968年起關乎政治權利、反戰、反種族歧視,與反階級區隔的全球抗爭浪潮,無疑是個轉機。在此浪潮中,共和派以美國因黑人運動而興起的民權運動,為效法對象,組織起「北愛爾蘭民權組織」(North Ireland Civil Rights Association, NICRA),向英國政府提出選舉權、工作權等反歧視訴求。NICRA的組織範疇並非只堅守民族主義的獨立派,亦有傾向聯合派或共和派的成員。在此時空下,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路線亦是重要的組織元素。
北愛問題之所以複雜難解,便在於此。在北愛境內,民族主義或分離主義確實佔據了紛爭的主舞台。然而,關於從何處「脫離」、「融入」何方或「獨立」成一個什麼樣的主權,皆不僅僅是追問「何謂愛爾蘭人?」此一命題註2。
回溯長遠的歷史脈絡,新教與舊教間的競逐,成就了北愛過去幾個世紀以來,社會衝突的部分原因。階級分層亦在六零年代逐步成為衝突的另一主要命題。換句話說,自18世紀以來的北愛問題,從來都不僅僅是國族的。肇因於此的政治基礎,仍然是長久以來傾斜於新教徒與有權階級的社會結構;然而,站在較為宏觀的政治視角,面向聯合王國而引發出的分離浪潮,在一定程度上收編了因應階級、教派之爭而生的抗爭勢力。
於是,隨著來自分離主義的獨立聲浪而逐漸升溫的對峙,主張和平訴求的NICRA逐步退居運動的次要位置。反之,與其關係密切的新芬黨(Sinn Féin),與自1910年代起走武裝行動支持分離主義的「愛爾蘭共和軍」(IRA)則逐步抬頭,佔據抗爭的主要戰鬥位置。
隨著IRA在街頭逐漸壯大的聲量,明顯基進的抗爭路線為倫敦方面帶來壓力。為了回應此一緊張局勢,倫敦方面於1969年直接派軍進入北愛。可惜局勢並未緩歇,衝突反倒更形嚴峻。
最終,英軍的進駐為北愛帶來不可挽回的災難。1972年1月30日星期天,NICRA在北愛博格賽德地區(Bogside)的和平遊行,遭到倫敦派駐的駐軍,對28位未攜帶傷害性武器的遊行民眾射擊,最終造成14人死亡。
此一軍方對民眾的襲擊行動,被英國與愛爾蘭地區的人民稱之為「血腥星期日」。該事件也成為往後30年內戰,「The Troubles」最關鍵的序幕。
▌和平年代的自殺浪潮
血腥星期日之後,英國暫時解散北愛議會,由倫敦直接管轄。恐怖不再隱身於監視的目光之後,直闖街廓上的每一門戶之內。權力徒具一種形式:顯而易見的暴力。權力的競逐邏輯,也直接如競技場般的流血搏鬥。北愛爾蘭人民的生活與安全因而被拋往極端之處。沒見過流過血的街頭成為北愛人民生命經驗的例外。如文章開頭的太陽花酒吧所言,這裡的人們都見識過傷痕;都活過緊迫,充斥血腥味的衝突現場。
根據阿爾斯特大學的北愛爾蘭衝突研究資料庫(CAIN)顯示,在1969年至1998年衝突的30 年間,因The Troubles而直接遇害死亡的,有3,483人註3。必須說明的是,此數據並非最終版,基於諸多暴力事件的真相仍待釐清,具體的傷亡人數仍待進一步釐清。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對此年代的傷亡有一個基礎的認識。
令人詫異的是,自1965至1997年間,有3,983人自殺。這僅是已知數字,在政局混亂的時代,始終有人為屈辱、不堪與宗教信仰等各種理由,掩藏親族自殺的死亡真相。由此,我們得知一個驚人的狀況,在那個政局分崩離析,混亂不安的30年間,北愛爾蘭的自殺人數,竟與直面暴力而失去性命的人數不相上下。
阿爾斯特大學心理學教授歐尼爾(Siobhan O'Neill)研究發現,在眾北愛爾蘭衝突見證者中,有14.2%的受訪者曾「認真考慮過自殺」;這一數字,遠高於未經歷創傷者的3.8%。
而社會學者湯姆林森(Mike Tomlinson)更指出,1965年到2012年,北愛自殺人口總計有7,271人;其中,1998之後的自殺人數佔總數的45%。換句話說,在官方統計中,和平年代的自殺率竟是衝突時期的兩倍。對此,湯姆林森感到納悶,他想追問:「為什麼會這樣?」
湯姆林森在調查後發現:曾經歷1970至1977年此高峰衝突年代的人口,是1998年和平降臨後,北愛自殺人口中最高比例的群體。他同時指出,更駭人的是,湯姆林森指出:1999-2014年自殺身亡的3,709人中,有676人,也就是近五分之一的人口,過世時不到25歲。
這些自殺人口在1970年代仍屬童稚之靈,以致於人們難以想像,當時太過年輕的他們能握有什麼樣的記憶。
湯姆林森表明,研究者不應輕忽往昔衝突場景帶來的深遠影響。政治恐怖的殺戮不盡然只存於當下,它沈默地蜇伏在見證者的心靈生活中,如影隨形。他同時強調,30年內戰的後果,逼使北愛人民的社會生活缺乏穩固的情感紐帶,所有的社會關係皆因此脆弱而易消逝。在此趨近於「社會孤立」的衝突實境中,北愛人民無能也無法將手伸出求援,或援助他人。
對歐尼爾與湯姆林森兩位長期關注北愛人民精神生活的學者而言,跨世代的創傷傳遞或許是可能的。正如以色列學者韋茲曼(Hadas Wiseman) 指出,歷經過納粹大屠殺夢魘的猶太家庭,時有將創傷記憶傳遞至毫無相關經驗的後代的跡象,最遠可到第三代。
而傷的頑固,在轉型正義還在路上的政治生活中,仍持續籠罩北愛的政治日常。這不僅針對年輕人,在北愛現年65歲以上的人口,也出現自殺率逐年上升的狀況;75歲以上的世代更是呈倍數成長。
過往的衝突與在前述的內戰遠因,構築成北愛在和平年代的自殺濫觴——過去還未過去,創傷卻仍留在此刻,這即是籠罩北愛人民的現實人生。(...接下篇...)
▌備註
敘利亞於同年( 2011)開始進入冗長也嚴峻的內戰狀態。幾年下來,合理推估,該數據在過去幾年應有變化,然未及於文章刊登時找到相關數據。
註2:可參考Jonanthan Tonge (2002) Northern Ireland: Conflict and Change, London: Routledge.
註3:此數據立基在研究者Malcolm Sutton於90年代末進行的研究。Sutton在CAIN網站上說明,此數據建立在他個人進行統計時針對每一個事件已浮現的證據進行判斷。同時,對他個人來說,非直接受害死亡,諸如因遭遇或目睹暴力事件而心臟病發死亡者不被列入直接受害死亡名單。Sutton表示,他能預想到此評斷標準將有可能對特定人民造成傷害,但這絕非他本意。一切是為了更精準地計算出在這長達30年的鬥爭中,確切的死亡人數,包含平民與各路軍隊抗爭軍人數為何。
後篇/北愛的失溫靈魂(下):《飢餓》兇手、烈士與叛徒 | 政經角力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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