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駭土耳其,政變傳統沒落後肅清的開始

聯合新聞網 陳琬喻
7月16日,一場失敗的政變,軍人時代沒落的開始。 圖/路透社

7月15日,當台灣人在正睡夢中時,位於歐亞交界的土耳其卻在上演一場政變大戲。發起政變的軍方毫無預警地封鎖兩座位於伊斯坦堡連接歐、亞兩洲的跨海大橋,以及上個月才遭到恐攻的阿塔圖克機場,在安卡拉的軍人同步攻擊國會大樓,並佔領土耳其廣播電視公司,要求主播唸出軍方的聲明稿。

當天夜裡,伊斯坦堡以及安卡拉市區都可聽到槍聲、戰鬥機與直升機呼嘯而過的聲音,國會更是傳出爆炸聲響,全國陷入緊急狀態。土耳其總統厄多安在政變發生當下,透過手機視訊向外界喊話,要大家上街對抗政變的軍人,受到號召的支持者於是走上街頭,用肉身與軍人拚搏。厄多安也在土耳其空軍的護送下到伊斯坦堡阿塔圖克機場發表演說,表示情況已受控制、伊斯坦堡已被「奪回」,而參與政變的人將要付出最重的代價。

這一次土耳其的政變是各界都預想不到的,而厄多安在第一時間鼓舞民眾上街頭,大大扭轉整體形勢,成功阻止了這場政變——人民上街,可以說是這場政變中的轉捩點。為什麼要讓手無寸鐵的人民與軍隊抗爭呢?因為人民走上街頭,不僅能展現「民意」,穩定其他觀望民眾的心,提高人民對政府的支持,也能讓軍方意識到,若要推翻政權,必須先越過這些平民百姓,使其知難而退。同時,軍方不可能對大量的平民使用武力,老百姓「群體的力量」能夠削弱軍方的影響力。

讓手無寸鐵的人民與軍隊抗爭,向叛變軍展現「民意」,可以說是這場政變的轉捩點。 圖...

老百姓「群體的力量」削弱軍方的影響力,扭轉了這場政變的情勢。

▎民心思變,沒落的「政變傳統」?

在土耳其共和國的政治史上,軍方一直是個極為關鍵跟核心的組織。「土耳其之父」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ürk )於1923年建立共和國後,積極推行西化運動及政教分離,從那時開始,軍方就扮演著「政教分離」與「世俗化」守護者的角色,一旦覺得政府有偏離軌道、走回伊斯蘭化的趨勢,就會出手干預政權——1960年與1980年,軍方兩次以流血政變成功推翻政權。在早期,由於軍方自詡為「監督」政府,人民對軍方的干政雖然不到張開雙臂歡迎的程度,但普遍而言也不反感;世俗化主義者甚至將軍方的干政視為保護「民主價值」的工具。

到九零年代末期,土耳其的經濟起飛,加入歐盟成了土耳其的政策重心,也是土耳其人心之所向的未來。而為了能夠達到歐盟所開立的入歐標準,土耳其必須降低軍方干涉政權的程度;儘管軍方勢力將被削弱,當時的參謀總長厄茲克(Hilmi Özkök)仍表示,由於國內有七成的民眾希望加入歐盟,土耳其武裝部隊(TSK)將會「順從民意」,全力配合改革。

現今總統厄多安所屬的正義發展黨(AKP,以下簡稱AKP)於2002年開始執政,爾後土耳其在經濟上有明顯成長,包含通貨膨脹降低、通行私有化、減少公共支出以及增加外國直接投資等。對於正開始拚經濟的土耳其人民來說,穩定的政治環境有利於商業與經濟發展,社會對軍方干權的看法,於是漸漸有了變化。

最明顯的例子發生在2007年,無黨籍的土耳其總統瑟在爾(Ahmet Necdet Sezer)任期結束後,總統一職轉由當時的外交部長,同時也是AKP籍的居爾(Abdullah Gül)出任。加上厄多安擔任總理,獨攬所有政權的AKP同時擁有總統與總理兩個重要職位,其龐大的勢力,引來軍方的注目;軍方再三警告,絕對會維護土耳其的政教分離。言下之意,軍方並不排除在必要時實施「干預」行動,維護土耳其的民主與核心主義。

但軍方守護「傳統核心價值」的態度並沒有獲得民眾的青睞,不少支持政府的民眾走上街頭,高舉「我們不要伊斯蘭法,我們也不要政變」的標語。順著這波民意,AKP也回應軍方,土耳其武裝部隊隸屬總理府,根據憲法,服從命令是其責任,土耳其政府與人民皆反對任何破壞民主的行為。眼看社會輿論有利於執政黨,軍方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民心思變,軍方守護「傳統核心價值」的態度漸漸地不再獲得民眾的支持。 圖/美聯社

▎羅生門:自導自演 vs. 葛蘭運動

回頭看這次的政變,厄多安在第一時間指控軍方背後的指使者,是長年自我流放於美國的葛蘭(Fethullah Gülen)。葛蘭是一名溫和派的伊斯蘭主義學者,在世界各地推行「葛蘭運動」(Gülen Movement),擁有大批的信眾與追隨者;其追隨者多為中產階級,透過他們的資助,葛蘭運動在世界遍地開花。

早年,厄多安與葛蘭因都是保守伊斯蘭主義者而關係密切,厄多安也因親葛蘭而間接獲得大批群眾支持。但2013年厄多安及其家人涉嫌貪汙,其與葛蘭的衝突日漸浮出。厄多安指控葛蘭教唆土耳其檢警系統內的支持者,惡意栽贓,企圖用貪汙一罪抹黑厄多安,將其從土耳其領導人的位置上拉下,伺機奪取政權。

對厄多安來說,支持群眾基數龐大的葛蘭,是其政治生涯的重大威脅。自貪汙案後,厄多安政權毫不保留地打壓葛蘭運動,下令關閉土耳其境內葛蘭支持者所成立的學校,並接管葛蘭運動旗下的報紙——《時代報》(Zaman)——只要是一切不利於政府的事,厄多安一概推給葛蘭。

這一次的政變也不例外,厄多安在政變當下直接指控葛蘭策謀叛變,親政府的各大報紙亦用斗大的標題,直指葛蘭是幕後指使者,並呼籲美國配合將其引渡回土,接受法律制裁。對此美方表示,只要土耳其能夠提出相關證據,絕對配合調查。

遭受指控的葛蘭也不願悶著挨打,喊冤表示在流放前,就是受到土耳其軍方的壓迫,因此對於政變的態度是絕對強烈反對的,一個政權應該透過民主的方式和平移轉。葛蘭運動的組織也同時諷刺,這次的政變根本是厄多安自導自演的戲碼,雙方唇槍舌戰互不相讓。

政變一事最終大概只會變成羅生門,不管調查結果或證據如何顯示,親政府的民眾依然會相信這是葛蘭暗中搞鬼,透過旗下的學校跟追隨者,讓其勢力滲透土耳其內部,目的是想取代厄多安成為控制土耳其的新權力;同樣地,葛蘭的支持群眾也會深信這是厄多安的陰謀論,自導自演這齣只持續一夜的政變,目的是大規模清理軍中異己人士、團結國內保守派勢力及在野各黨以便修憲,同時也能將罪過推給葛蘭,希望扳倒這心頭之患,一舉數得。

自我流放於美國的葛蘭(Fethullah Gülen),是葛蘭運動的領袖,早年與...

▎政變之後,政治肅清的開始

然而,土耳其人民又是如何看待這次的政變呢?政變的始作俑者是誰其實不是大家最關心的,社群網站上許多人擔憂的,是這一次的政變將會撕裂土耳其的軍民關係,再次分裂土耳其。

政變當夜,厄多安鼓舞民眾走上街頭,支持者與軍方展開正面衝突,伊斯坦堡跨海大橋隨即傳出支持民眾在軍方投降後,仍惡意毆打甚至斬首軍人的新聞(斬首軍人之新聞後已被證實為謠言)。對政府支持者來說,叛變的軍人已不是土耳其的軍人,而是叛國者;但看在其他軍中同胞眼裡,這些軍人或許只是聽從上級命令的小兵,何其無奈。

在伊斯蘭教信仰裡,保衛國家而犧牲的烈士地位相當崇高,人們相信烈士死後會回到阿拉身邊,受到社會高度的尊敬。土耳其境內許多公園、天橋等等公共設施,都是以烈士的名字來命名。軍人在土耳其是個受人尊敬的職業,這一年來,當地國軍在東部與庫德工人黨(PKK)奮力對戰,每天都有烈士犧牲的新聞傳出,軍民之間的關係因此更加緊密。

然而,經歷這次政變後,一般人民對軍方的態度開始略有轉變,甚至出現對立的情況——軍方的行動並不再是土耳其人眼中「捍衛民主」的支柱了。在政變當下,土耳其反對黨之一的民族主義運動黨(MHP)立刻表態與執政黨站在同一陣線,國內不分黨派同聲譴責政變,炮口一致對向軍方。

政變後為了鞏固中央權力,厄多安政府將會大規模地清理軍方,土耳其政治史上的「政變傳統」發生機率將會愈來愈低。政變並不是保護民主的好選項,厄多安的強人政治雖然常讓他被外界批評為獨裁者,但目前中東局勢複雜、敘利亞內戰尚未結束,在「伊斯蘭國」(ISIS)跟庫德工人黨的恐怖攻擊威脅下,這樣的「強人」也許是個必要之惡?或許,也只有這樣才能穩定土耳其?

投降後的軍人,遭警方毆打制伏。 圖/路透社

對政府支持者來說,叛變的軍人已不是土耳其的軍人,而是叛國者。 圖/路透社

軍人在伊斯蘭社會裡地位崇高,但這場政變後,一般人民對軍方的態度開始出現轉變。 圖...

有趣的是,包含美國在內,國際第一時間對土耳其政變所做出的回應,普遍都是支持厄多安政權,但才於日前與土耳其「重修舊好」的俄羅斯,在旁觀望,冷冷地表示不論誰掌權,都必須保護俄羅斯國民的安全。兩國在緊急時刻才剛修補好的外交關係,諷刺地顯得脆弱不堪。

這兩天土耳其各大城市的廣場擠滿了支持政府的群眾,厄多安頻頻向民眾喊話,號召人民要站出來,讓叛軍看到大家的勢力,阻止下一次政變發生的可能。

至於那些參與政變行動的「叛國賊」,他們最重會面臨什麼樣的刑責呢?土耳其為了加入歐盟,早於1990年代就廢除死刑,上個月許多加入庫德工人黨的平民主動投降土耳其軍方,依法「叛國罪」應被處以無期徒刑,但這次政變後,厄多安表示許多人民舉著處以死刑的標語,他認為「民主」就是依照人民所說的、所希望的去做事,言下之意為了嚴懲這些政變人士,不存在的死刑也可能重新復活。

政變後的土耳其是否真能像執政黨所說的更加團結,不偏不倚地繼續走向「一個國家,一個國旗,一個土耳其」的美好未來,抑或是傷害國內軍民關係,國家內部的不安因素導致外部勢力更加容易滲透進來,將會是各界持續注目的焦點。

昨日(7月17日)土耳其為政變中犧牲與殉難的人民舉辦喪裡。圖為土耳其總理扶棺。 ...

政變後的土耳其是否真能像執政黨所說的更加團結,不偏不倚地繼續走向「一個國家,一個...

(*編按:文中所述投降後士兵遭抗議民眾斬首之新聞,後已被證實為謠言)

陳琬喻

政大土文系畢業,目前在土耳其Gazi大學攻讀國際關係碩士。歡迎對土耳其感興趣的人,來《玩美土耳其》 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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