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煉金術:東南亞如何從西方殖民廢墟中,鑄造出民族國家?
亞洲史在二十世紀中期迎來歷史上最大的轉折,日本在東南亞與大半個中國的短暫占領,在一九四五年八月原子彈爆炸後戛然而終。像山雨欲來一樣,日本撤軍預示一場長期、激烈的暴力革命即將到來。就本質而言,東南亞這些帝國結構體都已經宣布成為民族國家──經一九四五年聯合國憲章中,「主權平等」原則認可的二十世紀唯一合法政治實體。
▌本文為《帝國煉金術:東南亞的民族主義與政治認同》(八旗,2023)書摘
幾世紀以來,在帝國主義「有組織的偽善」的掩護下,所謂的「西伐利亞體系」(Westphalia system)、理論上平等的主權國家之全球競爭體系,已經深入亞洲。根據這個概念,只有「文明國家」才能享有這個主權平等俱樂部的完整會員資格。
但一九四五年後,這種排他式的偽善體系被一種較正面的系統取代,根據這個新體系,全球每一個角落都應該由理論上平等的主權國家分別治理,這其實是歐洲國家在痛苦中學到的主權平等系統的延伸。但亞洲原有的國家體系很不平等,國際關係經驗也與歐洲大不相同,哪些實體才能出線,參與這種名義平等的主權國家遊戲?
越來越多有關民族主義的論述顯示,因帝國崩潰而崛起的勝利者,必須是擁有族裔同質性的民族國家。但每一個亞洲國家看起來都像異類,沒辦法像歐、美一樣,藉由工業化與印刷資本主義完成文化同質和民族自信,從而打垮帝國。中國、印度、印尼、緬甸與菲律賓各有各的疆界,但都在極端不同的條件下經歷現代化洗禮。
▌民族主義與亞洲
英國與西班牙/美國在亞洲的帝國體系經歷了民主化,但沒有分裂成以族裔為基礎的許多小國;印度當然是一盤散沙,但那是一種宗教信仰的分歧,不是族裔的分歧。部分由於擔心民主化可能損及滿清帝國留下的既定疆界,中國在民主化進程上始終停滯不前。印尼也基於類似恐懼,而在一九五○年代末期逆轉它的民主化實驗,但在一九九八年克服一次極不起眼的民族主義挑戰後,它開始回歸民主之路。
東南亞曾多次嘗試以歷史、文化或意識形態的名義改變帝國邊界,結果都以失敗收場,證明了這種煉金術的無比威力。泰國在戰時兼併高棉西部、緬甸東部地區、以及馬來亞的北部(1941-1945年),印尼在一九七五到一九九九年間兼併(葡屬)東帝汶(East Timor),越南在一九五四到一九七五年間的分裂(儘管與它在殖民時代以前的分裂史吻合),印尼的區域性叛變(1956-1962年),高棉於一九七八年在它的東南方邊界惹事,以及之後越南的入侵高棉,這一切推翻帝國邊界的嘗試最後都鎩羽而歸。
馬來西亞為了繼承英國在馬來世界留下的那個亂糟糟的帝國,在一九六二到一九六六年間與印尼武裝衝突,還遭到主張擁有沙巴的菲律賓反對(1962年),但最後,只因為小小的汶萊(1962年)與新加坡(1965年)宣告獨立,脫離大馬,才削弱了這種帝國傳承。
在帝國邊界保衛行動中做得最不成功的是緬甸,但即使面對這樣一個軟弱的國家,緬甸叛軍也一直沒有得逞。自一九七五年以來,唯一合法承認的邊界變化是重新確立帝國邊界,因為印尼占領(葡屬)東帝汶是一次失敗,東帝汶已於一九九九年獨立。
我們怎麼解釋東南亞與歐洲帝國二者命運的差異?在一九四五年後的東南亞,催生新民族國家是民族主義的使命,但這裡的民族主義與歐洲的民族主義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嗎?歐洲的民族主義能夠認同哈布斯堡(Hapsburg)、羅曼諾夫(Romanov)、奧斯曼(Ottomans)王朝創建的那些多族裔邊界嗎?同樣,亞洲的民族主義會認同英國人、荷蘭人、西班牙人、法國人與滿洲人創造的多族裔帝國邊界嗎?
亞洲民族國家若要將它們種類龐雜、年代久遠的族裔、政治與文明形式進行這種轉型,而不造成巨靈般帝國結構的分裂,就得擁有一種魔法才行──也就是本書書名所提到的煉金術。它們必須將泛泛的帝國廢金屬煉成鑄造國家的黃金。
有兩種煉金術在這裡運作。革命煉金術士是最大膽的,堅持現代民族國家的理想模式應該立即在帝國邊界內實施,不得拖延。他煉出的黃金包括人民主權、在統一與中央化政府的統治下全民平等、以及完全打破過去的效忠體制。印尼是我首要的例子,但更加複雜得多的中國陰影始終躲在它後院,伺機反撲。
其他的帝國結構經由一系列聯邦妥協而實現了去殖民化與民主化,這些妥協讓帝國外殼得以保留,在一個民族國家的世界裡持續運作,而且保有舊帝國原有邊界。印度是典型個案,但在東南亞,緊接這個例子之後的,是馬來西亞明顯不對稱的聯邦制形式。
一九八○年代風起雲湧的概念性論述,為這種民族主義現象帶來一種明確的定義,以及在西方世界史的一席之地。班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加上蓋爾納(Gellner)與吉登斯(Giddens)的作品,說明西方已經打破有關民族國家與其假定的咒語,能夠將這種現象分析得一清二楚。
這三位作者最引人矚目之處在於,他們都認定民族主義是某些歷史性因緣際會的結果,這類因緣際會造成讀者階層、教育、語言、工作場合以及最終想像力的同質性。在一個特定時間,基於工業化進程的需求,一種新的意識形態應運而生,以建立或維護強大的國家,呼應這種同質性需求為最高優先。「客觀、無法避免的必然性──工業主義必然性──帶來的一種同質性,最後以民族主義的形式出現了。」
安德森等三位作者於是強調民族主義的必然現代性,將民族主義視為天生長存的常識批判得體無完膚。但他們沒有進一步明確預言,這些歷史性因緣際會一旦消失,民族主義是否也將走入歷史塵煙──儘管安德森提出的「印刷資本主義」(print capitalism)即將被全球電子網路所取代的事實,可能造成這種走向。不過,誠如霍布斯邦(Hobsbawm)所說,民族主義曾在一九八○年代引起如此學術熱潮的事實,說明我們首次有機會以超然的角度仔細觀察它了。
▌亞洲民族主義類型
印度、印尼、菲律賓、斯里蘭卡與緬甸「民族主義」,都是對抗外來統治者的多族裔團結運動,基於這個意義,亞洲「民族主義」與西歐、美國的「民族主義」並無明顯類似之處。我們必須將這一類民族主義定義為「反帝國民族主義」。
在成功取代原有帝國當局之後,它開始轉型成為國家民族主義,但推翻帝國主義的種族屈辱所帶來的情緒凝聚力仍然持續一段時間。史密斯曾為他的所謂「殖民地民族主義」(colonial nationalism)下了一些輕蔑的注解,說它是死胎、模仿與精英主義。與史密斯的所謂「殖民地民族主義」相比,亞洲國家的反帝國民族主義的潛力當然大得多。
這種分為三種類型──族裔、國家與反帝國──的民族主義與東尼森與安特洛夫(Tønnesson and Antlöv)採用的三分類型(族裔、官方與多數)有些近似。東尼森與安特洛夫曾嘗試性提出第四類「階級鬥爭」,但作為一種民族主義類型,它的說服力不夠充分。然而,我也意識到有提出第四種類型的必要,但為了更好的闡述民族主義,我寧願以殖民帝國統治前後的獨立亞洲國家為例。我稱它為「國恥恨」(outrage at state humiliation, OSH),這是亞洲特有類型,是國家在自認遭到野蠻人控制、忍受兩百多年屈辱之後的一種反應。
這四種類型的每一種都以便於分析,而不以便於規範為目的。柯恩、管禮雅等人將邊緣化少數人的排他性族裔—民族主義,與擁抱一切的包容性公民民族主義兩者作成區隔,這非常重要。但一種特定民族主義是有害,還是有益──基本上是一個「性質」問題。
族裔民族主義(ethnie nationalism)分子或許以一種復仇的方式掌權,也因此被冠上「族裔(排他)—民族主義」(ethno-nationalism)之名,但他們也可以爭取盟友與妥協,成就一種有成果的公民民族主義。我的作法是區分「族裔民族主義」與「族裔(排他)—民族主義」,前者是一種分析類型,後者是一種性質上的判斷。
寫這本書的目的,就是運用近年來對民族主義的了解,透過對東南亞實例的觀察,幫助讀者了解亞洲現象。東南亞擁有最大的多樣化,幾乎每一類出現在西歐、以及出現它的「新世界」分支以外廣大世界的現象,都能在東南亞找到例證。絕大多數學者以出現在新世界的這些個案為分析對象,就連東南亞問題專家安德森也不例外。
但西半球移民社會顯然只是異類,它純粹是與帝國權力共享語言與文化的領土運動。就算是後啟蒙時代的西歐也只能代表一個極端,儘管它擁有各種可能性,但也不過是一個範圍不出歐亞大陸、由緊密的、相互競爭的民族國家組成的體系。分析歐洲案例得到的類型雖說有用,如何將它們運用於亞洲經驗,大體上還是有待完成的工作。
作者: 安東尼.瑞德(Anthiny Reid)
譯者: 林瑞
出版社:八旗
出版日期:2023/01/05
內容簡介:來自歐洲的民族主義,如何結合東南亞傳統的族裔文化,在二十世紀建立各式各樣的民族國家?承接殖民帝國疆域的大型民族國家如印尼、馬來西亞,為何又存在著各種擁有獨特身分認同的其他民族?民族主義煉就的現代東南亞民族認同,到底有什麼獨特性?對於這個難題,作為東南亞研究權威的安東尼.瑞德在本書中提出了深具原創性的分析。瑞德整合包括「想像的共同體」等各式民族主義理論,結合歷史學及人類學視野的實證研究,進而提出不同於以往研究的獨到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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