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鄉是故鄉:台灣的越南情緣
台灣人是不是很喜歡到越南來娶新娘?
在我離開胡志明市,搭車前往機場的途中,計程車司機抬頭望著後照鏡,對著鏡中的我們丟出這個問句,我和同伴無奈對望,支吾地說:「對。」在越南旅行這一個月來,這類問題出現之頻繁,恐怕只有「陳水扁」能和它比拼。
我們的表情或許在鏡中因尷尬而扭曲,讓司機笑了出來:「我的朋友說,因為越南新娘很便宜,那你們台灣女人是不是很貴?」
這趟旅程最後一次面對這種好奇,我們已耗盡幽默感,只好選擇靜默以對,頭轉往窗外藍天:一架飛機正道劃過天空,我不知道它是否朝著台灣飛去?機上是否坐著將一輩子許往異鄉的新娘?
胡志明國際機場,人多擁擠顯得紛亂繁忙。電腦螢幕上顯示,這個下午飛往台北的班機就有四、五班,台越間航線忙碌。而機上載送的,大多是台商和越南新娘。
這是二○○二年,據說那一年每天平均有一百五十位越南新娘搭機往台灣移動。這些數字的意義,在機場內外具體呈現著:到處都是準備離境的越南女性,皆蓄著長髮,有人任其灑在肩上,也有人紮起了髮,她們著輕衫,行李多而沉,在候機艙排排坐著,或低語聊天,或正站在公共電話前以彆腳的中文通話,從腳邊置放著的是台灣百貨公司的袋子看來,不是到台灣旅遊,而是準備「回」台灣。
我突然想起旅途上認識的那位在台灣留學的越南女生,憤怒地對我們說,在台灣讀書時,總因為國籍,而被誤認為她是越南新娘,甚至嘲弄她來台灣只是為了嫁人。而她在台灣認識的越南朋友,則常遭受到移民署公務員偏頗的問話,「他們總會問在台灣有沒有男朋友?有的話,是不是就是嫁來台灣。」、「回越南找得到工作嗎?」
越南計程車司機問我台灣女人是否很貴這句話,讓我再次對越南女孩們的憤怒產生共鳴。自從半個月前,踏上越南的土地後,這種感受就如影隨形。而我在南越的芽莊(Nha Trang)遇上台灣來的娶親團時,內心尤其複雜。
芽莊是南越著名的旅遊景點,以沙灘海浪著稱。我們在芽莊登上一艘往海島開去的船,船上有一群人喧嘩萬分,引人側目。我和伙伴很快發現,我們是唯一聽得懂這群人吵些什麼的乘客,因為他們說的是我們許久未聞的母語,他鄉相遇,自然就認起了老鄉。我們這才知,他們是傳說中的「娶親團」,趁婚禮舉行前,作夥來到這個充滿觀光客的海灘遊覽。
團裡一位直率爽朗的王姓大姐,就是婚友社的負責人。略微圓潤的身形,讓她看來和藹可親,但短髮俐落又襯得她眼睛神氣,顯然就是個義氣又能幹的女強人。她一手張羅著婚友社繁複業務,終年不得停,直說這個行業正熱門,簡直忙不過來,「想要娶越南老婆的男人,多的是。」唐伯伯的兒子就是其中一位,這個越南新娘團都是唐伯伯的親戚,陪著他們父子來越南「挑老婆」,不但一下子就看中,而且馬上就結婚了。
台灣男人很喜歡越南新娘,因為他們個性乖巧,也覺得到台灣可以過好日子,還可以寄錢回家。大陸新娘比較不好,都把台灣當跳板……。
王大姐解釋台越婚姻市場活躍的原因。年過七十的唐伯伯不無憂慮地說,兒子年紀很大了,還交不到女朋友,都是因為個性太木訥,而且台灣女孩子比較「勢利」。
在二○○二年,也就是我去越南旅遊的這一年,「外籍新娘」正是個熱門議題,不僅越南人討論,在台灣也成個「現象」,諸多著作和紀錄片問世,也舉行了相關的研討會和討論會。像唐伯伯這樣的觀點——「台灣女人勢利」,並非台灣女性都能認同的。一位參與討論的女性便抱怨:台灣男人在台灣娶不到老婆,無非以自己個性問題為藉口,並批評台灣女人不如外籍新娘來得「乖巧聽話」,父權心態顯露無遺。她們直斥:「男人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或許如同這些時代女性所展現的姿態,讓「跟不上」的台灣男人不適應,尤其鄉下地區或弱勢的男人,更不覺得自己能有太多選擇——他們只想要個順從婚姻的聽話老婆。東南亞女人,幾乎成為唯一選擇。
王大姐說,迎娶外籍新娘,可以是種「吃好,道相報」的事。左右鄰居相互介紹拉攏,組成一個相親團,或者是以親找親,因此,一整個村莊的男人娶越南同村莊的女人為老婆之事時常可見。至於如何選擇自己的新娘?婚友社大姐沒說,但我想起《外籍新娘在美濃》這部紀錄片中的畫面:相親的女子排排坐,任由男方挑一個。男方會挑漂亮的,但他的家人會挑「可靠」的,沒兩天就能下聘結婚,像是買輛車子般簡單。王大姐又說,新加坡人也娶越南新娘,而且比台灣人更精明,他們選擇回新加坡再洞房,因為怕越南新娘留在越南等入籍時,會跟別人「亂來」。這是現實的婚姻交易市場,不論時代多進步,性別加上國籍的枷鎖,「物化」成為必然。論斤論兩,保證貨色。
飛機飛上了天空,隔著雲朵,仍看得見藍色的南中國海。當我們離開芽莊回台灣時,唐伯伯的兒子還不能馬上回來。他必須待在越南一陣子,因為他的新娘必須通過一些程序,才能離開越南,並在台灣居留三年後,才成為真正的「台灣人」——包含她必須先拋棄越南這個國籍。
台灣社會看待外籍配偶時,動輒以婚姻買賣交易視之,而污名化看待;我們以為它悖離了這個個人主義世界的自由價值,卻幾乎忘了我們上一代以前,媒妁之言是常事,毫無自由戀愛可言。直到今日,許多門當戶對的觀念仍未被動搖,子女的婚姻總是交由長輩決定,不能有意見。在傳統文化觀念中,婚姻從不為了愛情,而是為了財物的「生產」,以及人力的「生產」。
在人類學研究中,婚嫁時常伴隨社會財物的交換和分配,不同族群文化有各自的禮俗,你送檳榔我殺豬,都是資源和地位的重新分配。在越南南部某個農村,就有許多女孩嫁來台灣,那些家庭在當地的地位立刻不同,有錢蓋洋房,但面對其他想循此路的親戚時,卻拒絕他們求教:「我們現在是台灣的親戚了,身分地位和你們不同。」似乎攀上台灣,就位高一階。
如台灣的農業社會時代一樣,越南女人「早」婚,並且認為應該多生育。但是,為了限制人口成長,當時的越南政府主張一家最多只能生兩個小孩,如果超過,第三個小孩以上將不准申報戶口;若是公務員家庭,就開除這個家長的公職。但是,在越南的山區卻還是相信多子多孫多福氣,我在那兒總能看到才十幾歲的新娘,左牽右抱好多個小孩。因為,女性的價值,在於「生產力」。
對於台灣男人來說,到東南亞找新娘,無非也是為了「生產力」,不論是繁衍後代或是增加勞動人口。對外籍新娘來說,卻是人生的選擇——儘管對遠嫁來台灣存疑,也不甚願意,但以當地教師薪水一個月才三十塊美金的收入,或許是一種更好的生活追求。
只是,他們可能也想像不到,這會是一種需要承受不同眼光、標籤,與更多責任的生活。幾年前,台灣某位立委曾說,越南新娘的身體裡有落葉劑餘毒,台灣人娶外籍新娘生下來的小孩會「劣幣除良幣」,引起社會譁然。但即使嘴巴不說,這類對「落後國家」的偏見,隱藏在社會的耳語中,也很多人心裡浮動著。
提到這類事件,都會讓許多越南人都會忿忿不平。越南朋友老羅,便曾經向我直言,台灣男人來越南娶妻,總會挑美貌健康的,然而,有些娶越南新娘的男人卻是有缺陷的,怎麼反倒質疑越南人是有問題的?
媒體人廖雲章也跟我說過一個故事,多年前她到越南讀書時,有位母親不遠千里從越南南方農村搭車到胡志明市找她幫忙。這位傷心母親告訴她,因為家境貧寒,只好透過婚姻仲介將女兒嫁到屏東,這才知道丈夫有輕微精神障礙,甚至會性虐待。這位越南新娘平時身上沒有錢,也不太被允許出門,有一次終於在同鄉協助下逃跑,非法打工一兩個月後,回到越南,「台灣半年,什麼都沒撈到!」甚至還發現自己罹患大腸癌末期,必須變賣原有的土地到泰國治病,最後仍然失去生命。於是,這位困惑又傷心的母親,只好不停尋找在越南的台灣人抱怨訴苦,詢問該如何討回公道。可是,這到底該找誰討公道呢?
這些嫁來台灣的越南新娘,雖得到村裡的羨慕,認為家族從此可以富有,但在越南政府的立場,對這樣的跨國婚姻是抱持著懷疑和輕蔑的。越南的婦女部屢屢批評嫁到台、韓的女人「素質差」、「丟國家的臉」,他們列舉一份調查報告指出,很多越南新娘對自己的國家、文化無知,簡直是笑柄。
這類相互歧視的例子太多,我有個朋友的兒子,愛上了一位學歷條件不差的越南女孩,希望能娶她,然而女孩的家族卻極力反對:「你有那麼窮嗎?窮到要嫁到台灣?」顯然台灣人和越南人之間的婚嫁已然無法客觀看待,被成見左右。
老羅還告訴我一個越南朋友間討論的故事:某個負責批准越南新娘的公務員,看到一個老人帶著個十六、七歲的女孩來申請結婚,一問才知這個亭亭玉立的女孩將嫁給一位小兒痲痺者,深感不忍,詢問老人這女孩以多少金額嫁出?老人回答二千美金,這位公務員拿出了二千美金,讓女孩離開這段買賣婚姻。「現在已經不允許這麼做了,越南政府已定下規定,這類婚姻仲介不准雙方相差二十歲,也不能夠賣給有殘疾之人。」老羅補充。
越南受到儒家文化影響,階級清楚,對於買賣婚姻並不認同。因此,包含我在內的台灣女性,才會被當地人嘲諷:「我們以為台灣沒女人了,才來我們這裡找女人。」但對越南政府來說,跨國婚姻不只是文化上的問題,若他們婚姻失敗都會回到越南,「國家會變成婚姻的垃圾場」,他們認為,婚姻失敗的越南女子是社會的負擔。深厚的父權思想,至今仍未改變。
同時,失去婚姻的越南女子,也有可能面對失去國籍的代價——她們若在取得台灣公民身分和國籍期間離了婚,就會成為無國籍之人。這可能也是她們會遇到的困境。
離開自己的國家,我們都成了異鄉人,努力適應著陌生的環境和語言。對於我這麼一個旅行者來說,離開,只是種短期的文化衝擊,不需要學習聽懂異國語言,說著美語、拎著美金,遊移在國界之間,是個以金錢說話的文化消費者。
不過,總有時候,我們都被迫在陌生環境裡,重新認識自己的國家,以及那些被漠視的問題。當越南人問我「為什麼台灣人喜歡娶他們國家的女孩」時、當我在中越邊界遇到百口莫辯的冤屈時,這些經驗都不斷提醒著我自己:台灣人是誰?台灣人的形象是如何呈現的?如果我這名台灣女子和越南女子身分互換,是否覺得難過、痛苦、不甘心?難道不會認為這個國家全都是一群混蛋?
我常常被這種對台灣的失望感擊倒,但定居台灣十年的越南華人老羅提醒我「善」的一面,「台灣有很多人為外籍配偶、外籍勞工爭取權利,為他們說話,這些人的身影,不能夠忽略。」
回台多年之後,因為越南經驗的緣分認識了張正。他說學習越語時,當地的朋友招待他一起去旅行,他毫不考慮赴約,但在漫長的車程中,驚覺正置身在「完全聽不懂」的茫然感中,這才意識到自己處在邊緣,且毫無反抗能力。「如果他們要把我怎麼樣,我也只能束手就擒。」踏入異地,人生地不熟,宛如文盲耳背的不安,對任何一個外來者皆是深刻體驗。這個深刻的體驗,也促成他辦了《四方報》。
「你去過桃園的越南人庇護所嗎?」
我搖搖頭。
「有機會你要去看看,我之前在那裡教過越南人中文。」
張正說,那個收容落難越南人的庇護所裡有許多「逃跑外勞」,每個人的故事都帶著委屈和辛酸,不是被雇主虐待就是被性侵,不知道找誰幫忙,也無從獲得支援。去越南前,他時常去那裡教中文,那裡的越南人來來去去的,中文課也只停在簡單的程度。
「某天,一個越南人一邊拿報紙鋪桌子,一邊細看上頭的新聞照片說,他很想看懂上面寫些什麼,但這輩子恐怕都學不會這些字。我忍不住想,對啊,為什麼他們非得看懂中文不可,他們的無助是因為無法掌握訊息,為什麼不能給他們一份看得懂的報紙呢?」張正說他會想起自己在越南時,渴望看到中文報紙的經驗,所以能想像,這些東南亞配偶、移工一定也很想看到自己的母語。
因此,《四方報》的運作,不僅僅只是提供思鄉資訊而已。「這份報紙是台灣人架的檯子,讓這些異鄉人說話有信心,不再被當成花瓶。」張正說,有許多在越南原是知識分子的越配加入,參與編輯、書寫或分享文章,慢慢在過程中恢復自己的信心和價值,不再「失聲」。
我也是自己城市裡的異鄉人,租了個房間,過著上班下班吃飯遊樂的普通生活。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之久,遠超過我過往居住的城鎮,成為我最熟悉的故鄉。在這個城市的故鄉,時而有些新發現,例如租屋處樓下開了一家小店,白天賣早餐,中午賣越南河粉,老闆店員清一色都是越南人。從我好奇這家小店的故事開始,竟慢慢發覺這周遭的許多小吃店,不論賣素食或是滷味的,老闆娘都是外籍配偶,我也才發覺,她們也成了這個城市的風景。
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在那深夜火車車廂中,有口難言,難以辯解的委屈,或者想起獨自在異地旅行中,遇到的許多無助時刻。因此,看著我的城市裡的這些異鄉人,我也會好奇他們能不能說話,有沒有聲音?
被視為越南現代意象的河粉、國服,其實都不是越南原有的物品,而是來自於柬埔寨,來到越南的法國人看到攤子上賣的河粉,便以為那是越南原有的食品。我的國家,我的城市,不也如此?如果食物的意象都因移動而如此多元混雜、淬煉出新,更何況人?當外籍配偶或者移工,漸漸嵌入了這個城市,這塊土地,我們這個原就屬於移民社會的國家,也就更繽紛。屆時,不是他們沉默,而是我們一起發聲。
我期望有這麼一天,然而,顯然這條路還在走。
※本文原標題〈越南:日久他鄉是故鄉〉,節錄自《憂鬱的邊界:一段跨越身分與國族的人類學旅程》
作者: 阿潑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17/03
內容簡介:新聞科班出身並受過人類學訓練的作者阿潑,以記者的廣度和人類學的深度走讀東南亞各國,讓我們第一次對這些似曾相識的鄰國一窺堂奧。為何文明與文明、國家與國家之間竟拉扯出如此具毀滅性的仇恨?從肯認到存疑,乃至迷茫困惑,身分是一種建構,是一項浮動的、擺盪在不同光譜之間的識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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