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動時代、土豪稱霸——充滿既視感的日本室町時代
川普當選了美國總統,他擊敗了前總統柯林頓的老婆希拉蕊,而以一個善於博版面的生意人身分贏得了成為全世界最有權勢人士之一的資格。這個跌破許多人眼鏡的結果剛出爐時,其實台灣一片崩潰之聲。除了惋惜美國失去了產生第一個女總統的機會,更多的是對於他市井而時帶歧視、粗俗又帶著利己主義的市儈形象的攻擊。許多人認為川普的當選是一種民粹主義的抬頭、是時代的反動、是唯利是圖的商人即將掌握美國國家機器,所以商人性格兼利己主義的川普必定會把台灣在中國面前估個好價錢之後出賣,而選前誤挺希拉蕊的蔡英文則是選錯邊這下哭哭了云云。
然後前幾天則是川普驚天動地的和蔡英文直通電話,又在twitter上幾乎開了一天的台灣特集時間。台灣政治人物或名嘴雞嘴變鴨嘴後假裝沒事的戲碼我們也看多了,所以這點就不必太去計較。不過這次的美國大選,倒是讓我想起了日本的室町時代——那是一個道德淪喪、政治崩潰但是卻文化大放光芒的時代,同時也是平民崛起的時代。
公地公民的律令制崩潰導致武士出現後,就是以關東為首的地方向中央(主要以京都為主)反撲的鎌倉時代。但是在更之後的室町時代,卻是真正民眾力量開始抬頭的重要時期。在這個時期日本的農業生產量和貿易活動都大幅成長,耕地不斷往外擴張而造成了雖然處於亂世、卻人口大量增加的奇特現象。過去作為開拓先鋒的武士們,諷刺地在土地所有權受到幕府政治的保障,而成為專業化的戰鬥集團後,原本和土地間密切的關係慢慢疏遠,脫離民眾成為一個新的既成階級。
伴隨著人口增加,新的平民開始互相團結起來保障自己的權益,甚至由於工商業的大幅發展,日本第一次出現了被稱為「有德」這種集團。有德指的就是經營金融業或釀酒業而新興的富裕階級,如果以舊觀念來看,這些人雖然擁有經濟力卻無位無官,於是只好用「有德」這種奇異的名稱稱之了。
雖然是種牛頭不對馬嘴的超跳躍既視感,但是傳統紮根於市民階層的民主黨,卻在這次美國大選中代表了菁英化的形象,就像出身於土地的武士們在成為戰鬥專業集團後,開始變身成為新的特權階級;而川普這種奇特的存在,則讓我連想到當時「有德」們出現時,日本傳統對於這種「怎麼看都怪、怎麼看都覺得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的新有力階級的看法。
日本的歷史可說是米本位經濟與貨幣經濟間的不斷循環,也可說是兩者間的不斷衝突。所謂的幕府基本上是武士組成的政權,所以自然會傾向由土地生產的農作物作為主體的米本位經濟。鎌倉時代如此,室町時代如此,甚至江戶時代也是如此。但是相對的,貨幣經濟似乎像人類本能般地不斷挑戰這種以農為本的武士價值觀。而這三個幕府時代,也的確都遇到了武士們因為貨幣經濟衝擊而失去土地的困境。鎌倉幕府的滅亡主因之一,就是無法處理被貨幣經濟打擊的「無足御家人」(失去領地的武士)問題。
室町時代的商業階級出現,則更讓這種問題浮上檯面。一方面武士特化成另外一個階級後,平民間又出現了沒有朝廷官位、也沒有武家役職的地方小規模「有力人士」們,這些人因為身處「在地」所以就被稱為「國人」。後來的戰國大名包括毛利元就、甚至德川家康等的家系都是出身於國人階級。由於武士成為另一個榨取階級後,這些國人們只好聯合起來一起反抗武家政權的失政、甚至是商業階層的巧取豪奪。
這種由國人發動的有組織暴動就稱為「一揆」。
室町時代的一揆有時只是因為民眾陷入困境而發動的。通常為了撫平這些暴動,幕府的對策就是發布「德政令」——宣布所有的借貸契約全部歸零——這種德政令當然會阻礙正常的商業發展,畢竟如果借出去的錢可能因為幕府突然令下而求償無門,那誰願意借錢給人家或是讓人賖欠。
但是後來幕府更發展出所謂的「分一德政令」,也就是說必須把被取消的債權總額10%交給幕府。簡單說,如果我欠了別人一千萬,但是我只要發動一揆讓幕府發出「分一德政令」,那我只要繳給幕府一百萬就算還清債務。這種政策根本就是鼓勵民眾暴動,幕府的權威也因此越來越低下。
與此同時,「一揆」也逐漸發展成對「守護」或地頭等幕府指派官員的挑戰,甚至有一揆趕出武士勢力、短暫以民眾的合議制度統治該地的歷史紀錄。爾後一揆和宗教勢力結合,終於造成了日後加賀發生的「一向宗一揆」消滅當地守護,而維持了百年的「百姓之國」壯舉。
室町時代在產業活動和文化活動上雖然大放異彩,但在政治和倫理上就是這麼一個亂七八糟的時代。而身分低賤、無固定報酬而以戰爭時的掠奪所得作為報酬,不講任何戰鬥美學而只為了利益參加戰鬥的足輕階級出現,也是室町的另一種時代精神象徵——舊秩序的徹底崩壞,但是躁動卻充滿活力的民間能量,用各種形式爆發出來的結果。
想到這裏,我的超跳躍既視感再次出現。這種生產技術的高速提升和價值觀的混亂,以及對於時局的不滿和急欲找到管道噴出的民眾憤怒情緒,是否也和現在某大國產出怪獸級準總統的現狀有幾分神似?
我們當然不能就以這種每個時代交替期都會出現的混亂症狀,來斷定室町時代和2016年西方世界的相似性。對於川普所代表的意識形態,由希拉蕊為首的「進步陣營」大加攻擊其為「反動」、「狂人」,似乎只要川普當選,美國立國以來的自由民主價值就將淪亡——當然這些擔憂在觀察川普確定當選之後就瞬間「恢復正常」的言行後好像不是那麼有威脅性,反倒是希拉蕊在敗選之後傲嬌(?!)了一晚之後才出來講話,還短時間出現了一群「我不能接受」的民主黨支持者到處鬧事。甚至什麼「美國最後一任總統」、「美國即將滅亡」的言論、預言都紛紛出籠。
室町時代裡,足輕這種舊階級眼中幾乎近似惡魔的存在,自然也不乏這類末世論:當時最有名的貴族知識人一條兼良,其家傳的珍貴文庫就是在戰亂中被燒毀,而其子教房還因此離開京都搬到了當時被視為超級鄉下的土佐(高知縣),長孫政房甚至在混亂中被雜兵殺死。不過一條兼良還是努力地盡其作為文化傳承者的義務,甚至還為當時的年幼將軍足利義尚講學,為其著作政治講義《樵談治要》一書。
《樵談治要》這個書名雖然出自於揚雄的『長楊賦』中「士有不談王道者,則樵夫笑之」一節,乍看似乎是要勉勵身為武家棟樑的將軍,不忘武備之餘也要勤於政事,但是有人也解釋成,身為貴族的一條兼良,覺得向武家將軍講學是「對跟樵夫一樣沒知識的人」,而認定一條就是個自視甚高的混球。而這位勇敢活在混亂時代的進步(?)文化人,對於將軍的政治建議之一就是「消滅足輕這個階級」。
但足輕是時代的產物,怎麼能說消滅就消滅。
人類的軌跡和習性有時真的古今共通,甚至超越東西。某個大國的政黨出身於基層農場主的支持基盤,卻在菁英化後與民眾脫節,最後被另一群新的「草根」勢力壓倒的過程——就像室町時代一樣,一個時代體現了兩種不同價值觀的經濟體系對決和循環。
室町時代誕生的那些土財主們在此之後開始掌握社會資源,這些名不見經傳的地侍們抬頭後的結果,就是接下來戰亂不止卻在文化史上光芒耀眼的戰國時代。當時的戰國群雄們包括織田信長、德川家康等都是「來路不明」的地侍階級出身,而足輕這種不知所謂的存在,竟也產生了日本史上偉大的豪傑豐臣秀吉。
時代不停在往前走,人們也不斷在摸索著自己、社會繼續存活下去的方式和價值。如果從這種角度看來,美國川普這種新時代的「有德」階級成為權力中心,似乎也不必那麼地擔心了。說不定日後看來,現在不斷在把川普的出現視為世界末日的聲音,就像當時的大知識家一條兼良一樣,反而是種懷古主義的反動了。
這是古今皆然的不確定性。或許,也是人類最讓人不安、同時也最可愛的一面了。
蔡亦竹老師最新力作 部分節錄自《表裏日本》的室町時代內容。 ▎點入看更多《表裏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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