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扯中的歐洲邊界:難民法案與疑歐派的抗拒
文/尹子軒(香港The Glocal副總編輯)
德國總理梅克爾上禮拜振臂一呼,宣稱德國將開放邊境接納難民,令德國由歐債問題中逼迫希臘的惡棍形象,搖身一變成爲難民救主,爲整個歐盟樹立了道德榜樣。
作爲前東德人,梅克爾當然不可能忘記89年前,東德以及東歐人民擺脫鐵幕,排隊趕往自由西方的場景。現代歐洲,以至歐盟的成型,實質上也離不開蘇聯倒臺以後,逃難到西歐的東歐人,作為經濟勞動者所帶來的貢獻。弔詭的是,目前正是東歐國家,對難民展現最強悍的抗拒(同場加映 :【匈牙利現場】匈牙利為什麼被視為新納粹?難民潮、極右派,與族群愛憎變遷)。
歐盟創立的一個大原則,就是保障會員國間人口的自由流動;其目標之一爲平衡各國勞動力的供求,而更重要的,是要打破歐盟各會員國之間的隔閡。直至今日,東歐移民依然爲生育率低下的西歐,提供所需的勞動力。歐盟內部跨國婚姻的下一代,習於穿梭各國、是個擁有高流動力的世代,更本應成爲對歐盟整體有歸屬感的「新歐洲人」。
不幸的是,雖然民族主義者以及國族政治,早已被經濟全球化的浪潮遠遠甩在後面,死守國家壁壘的絕對民族主義者仍有頑強勢力。正當歐盟及各會員國政府,持續在刺激經濟,提供福利,以及維持國民收入間掙扎之際,其與民族主義者的衝突,自不可免。去年,歐洲議會選出史上第一個屬於「歐洲」、而非單屬於德法等會員國的歐盟執委會(相當於歐盟內閣)主席容克 (Jean-Claude Juncker),然而固有的歐盟架構,與會員國間權力的不平衡和衝突,依然存在。
容克曾提案,爲歐盟各會員國設立强制的難民名額;梅克爾的講話,無疑注入了强勁的支持。不過,梅克爾的舉動雖爲德國贏取了應得的尊重,但在歐盟本身爲了穩定共識而生的架構設計下,恐激起反對派抗拒,並令會員國間的分歧更趨撕裂。更不用說,梅克爾曾經指責容克的提案,不足以應付難民。
歐盟要解決今次難民危機,并長遠改善内在衝突,必須讓會員國和執委會先在短期内達成協議,接收定量難民進入國境進行暫時安置,接著須由執委會訂立融合的基準,予會員國跟進。
▎容克的難民法案
相比起梅克爾的宣示,執委會主席容克的指令就被掩蓋了。在歐盟政治框架內,執委會的權力,理論上應凌駕于歐洲國家元首的高峰會(與歐盟組織,由會員國內政大臣組成的部長理事會區分)。容克作為歐盟唯一可提出新法案的行政機關首長,他提出的難民限額法案,在歐盟立法架構裡擁有絕對領導性 ; 歐洲各國元首雖然有權控制自己國家對歐盟法律遵從的程度,但卻無權推翻執委會和歐洲普選出的歐洲議會,所訂立的法案。
以歐洲立法程序來說,執委會的角色負責提案及監督,然後歐洲議會跟部長理事會便將各自就法案進行辯論,修改以及表決;所以,法案必須同時要在議會及理事會通過。實務上,執委會擁有相當於國家內閣的權力,能制訂歐盟的所有立法方針。
歐盟法案亦有幾個不同的層級,比如相等于歐洲法律,必須按字眼執行的歐盟規條(Regulations)、 第二級,由會員國制定執行方法的歐盟指令(Directives),以及歐盟指引(Recommendation)跟意向(Opinion)等無法律約束效力的分別。
今次容克提出的緊急難民案如果通過的話,在實際執行上屬於第二類歐盟法案,一個代表「泛歐洲意向」(日前已被歐洲議會通過)的歐盟法案,會員國實際上沒有不遵守的權利。但是目前該法案在部長理事會已經被延誤許久,不耐煩的歐峰會首長圖斯克(Donald Tusk)已經公布,將在下週召開峰會表決該法案。
有親歐盟的圖斯克和梅克爾的支持,本法案在峰會後通過的機會自然大增。但是,部長理事會本身獨立于歐盟立法機關,所有的討論決定都閉門進行,也沒有約束力 ; 歐峰會現在所做的決策,不過是對部長理事會的越俎代庖,某程度上,更是對民主機制選出的歐洲議會,以及再由議會選出的執委會內閣的冒犯。在歐盟政制背景下,梅克爾的宣示,和之前被批評為以大欺小壓榨希臘的表態一樣,雖然可能讓歐盟暫時渡過危難,但歐盟決策的爭議,長遠來看有增無減。
▎血統論與疑歐派的抗拒
全球化作為新世紀不可逆的潮流,區域整合已經成為在世界立足的必經過程,而區域整合永遠始于人口流動。這一方面在歐洲尤甚,歐盟本身成立的目的和東歐及巴爾幹地區的融入密不可分。
冷戰時代雖然已經過去,但是歐盟不論是經濟需求,還是基於人道主義考量,對移民政策的引領依然未變,變的衹有對象。在實際層面,歐洲一方面臨近非洲以及中東,幾個長期獨裁或者戰亂的國家;另一方面,難民不惜一切抵壘的態度,亦表明了歐洲不可能靠築起高墻,解決難民問題。
當然,這個難民法案對歐盟以至歐洲,不免造成一些根本上的衝擊。首先,收容難民隱含著「最終賦予難民歐盟國籍」的目標,這當然會被歐盟排外主義者反對。縱使在生育率逐漸貼近,甚至少於死亡率的西歐,移民是維持經濟必須的勞動力,但在歐盟「人口自由流動」的原則下,難民以及他們的下一代,肯定會在歐盟内流動。換言之,難民衍生的社會問題,亦會擴散。
雖然這樣的擔憂,短期内浮現的機會不大(倒是有大量歡迎難民的活動),但堅持歐盟必須保持邊界控制的國家或政黨,一般都對難民有相似的聯想:比如難民將褫奪「原居民」的就業機會,蠶食福利等等,甚至還有一些趨近極右民族主義的立場出現。
這些民族主義論述,不過是對歷史無知的表現。當時鐵幕隨著1989年柏林圍牆而崩潰,各種數字雖然不大統一,但保守估計,僅1990年就有多達四十萬「血統上」的德國人從蘇聯進入當時的西德,在96年至01年間再有七十萬;更早在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以及去殖民地化浪潮後,法國僅阿爾及利亞一地,就已經接收了一百萬難民。歐盟在過去數十年的繁華,亦有賴於這些移民。實際上,又有多少個國家,尤其是歐陸前殖民地宗主國家,可以證明自己大部分國民「血統純正」?
血統論純屬於十九世紀的遺物,實際將這種思想移植到行政上會導致的荒謬,德國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已經經歷許多。這次德國對難民展開雙臂,未嘗不是對其納粹歷史的反省。 幻想「單一民族國家曾經存在,也必須延續」的民族主義者,在歐盟框架下,對整體會員國有百害而無一利。其近則冒著無視萎靡經濟需求,將移民消費趕往別處;遠則衝擊歐盟最重要的「自由流動」原則,令歐盟原本賴以繁榮的基礎崩壞。
歐洲一體化在立法層面已經不可逆轉,而像「難民法案」這類歐盟法案,亦已有機制去執行以及監督,但是歐盟各國的執行度,仍有極大差異;歐盟法案的執行率需要一個更大的框架去討論。
回到難民法案來説,持反對立場的「疑歐派」在歐盟架構內勢孤力弱。比如以英國保守黨跟波蘭法律公義黨 (Law & Justice) 為首的歐洲保守黨團,在751席的歐洲議會中僅占70席,不及一成。而反移民的英國首相卡麥隆,以及匈牙利極右派總統奧班,上次在對歐盟執委會主席容克的任命案中,投下唯二反對票,亦反映出他們在歐峰會微薄的影響力。
儘管如此,疑歐派卻依然可以在本國就歐盟法案的執行陽奉陰違,對難民有莫大影響。而執委會除了通過歐洲法庭罰款並予譴責,此外束手無策。這樣的情況對歐盟整體司法以至制度的健存都是不健康的。
▎拉扯中的歐洲邊界
在容克法案就將通過的前夕,難民問題以及解決方案討論的餘地不多,只剩實際上執行的細節。但本案真正凸顯出的問題是:歐盟的邊界在哪裏?畢竟,匈牙利可是「沿著塞爾維亞邊境」築起了高墻攔截移民。
歐洲一體化的矛盾,正是歐盟沒有固定的邊界。歐盟成員國的邊界是歐洲的邊界嗎?(如此一來匈牙利可是把歐盟沿著巴爾幹地區攔腰切斷)申根地區和非申根地區的難民問題,又可否由一個限額法案(比如現在容克法案)解決?或許歐元區連綿不絕的困難已經給了我們答案。
更讓人困惑的是,歐盟這樣一個標榜平等的組織,能否容忍「次等公民國」的存在?巴爾幹地區、希臘,以及東歐國家,是否在富有起來(指標是被允許使用歐元)之前,衹能作爲與外間緩衝區存在? 固然,作為絕無僅有的超國家政體,很多人只看到希臘墮落,卻沒有看見波蘭、愛沙尼亞等小國,因為依賴歐盟而崛起 ; 而德國則依靠著歐盟,由分裂變成歐陸龍頭。
歐盟的存在對各會員國來說,不論是經濟還是政治上都是一個放大器 ; 但是同樣地,它幅員的遼闊以及包含民族、國家的多樣,都讓歐洲政治無與倫比地複雜。即使今次在德國的祝福下,難民法案可能在歐盟通過,但是難民問題和其延伸的社會問題,依然會困擾著歐盟。本次危機對歐盟決策,以至歐洲人身份認同,都掀示了一些深層問題需要時間解決。對梅克爾來説,這次宣示已經爲她和德國贏盡掌聲,難民問題也在歐洲短暫的得到了輿論上的空間,但是接下來的發展,才是德國及整個歐盟真正需要下功夫的地方。
【專題】移民問題、歐洲極右主義與改革契機| 敘利亞難民潮 | udn Global | 聯合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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