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亞的烏雲:強人離去,烏茲別克暴風雨前的寧靜
九月初,執政長達27年的烏茲別克總統卡里莫夫(Islom Karimov)因病去世。由於他已高齡78,其健康始終困擾著烏國政治。數年前他更傳出心臟病發,讓接班問題再度白熱化,但直到病逝前,或因為獨裁心態、或因為權力制衡,繼任者仍未能浮出檯面。
眾所皆知,中亞各國雖具形式選舉,除了吉爾吉斯有較公正的選制外,其他多是聊備一格。在這樣的前提下,領袖所挑選的接班團隊就格外重要。僅在數年前,卡里莫夫屬意傳位給長女古納拉(Gulnara Karimova),早將她安排在外交圈歷練,也廣泛參與各種公益慈善活動。
不過古納拉對於商業似乎更有興趣,她擁有時尚服裝與首飾品牌,亦是形象鮮明的歌手。然而,她在社交圈的活躍與婚姻的離異,並不為父親與國人所喜愛。當她的生意越做越大,捲入了俄羅斯等國的電信公司賄款事件,這位「強盜貴族」(robber baron)因此失去父親的支持,甚至被軟禁在家。
中亞的裙帶政治嚴重,既得利益階級與獨裁者家族共治屢見不鮮。如何平衡權與錢,以及國民心中的形象,是獨裁者的終身挑戰;卡里莫夫顯然沒有處理好家事,因此,其家族可能已經被排除在接班團隊之外——現在臨危受命、上陣代理的是米爾濟約耶夫(Shavkat Mirziyoyev)。米爾濟約耶夫擔任總理職務多年,熟悉國政。同時,他被推舉代表萬年執政黨自由民主黨,參選12月的總統補選,意味著權力即將順利轉移。
作為高級技術官僚,也是烏茲別克撒馬爾罕幫的代表,米爾濟約耶夫能夠出線,力壓如塔什干幫等國內勢力,應與國安系統的支持有關,甚至有傳言,說塔什干幫的第一副總理阿濟莫夫(Rustam Azimov)已被軟禁。但米爾濟約耶夫並不具備卡里莫夫的強勢與聲望,外界大多判斷,為了穩定政局,米爾濟約耶夫對內將以守成為主,而為了獲取鄰國好感,對外將採取較靈活的政策。
▎計畫經濟:無以為繼的貴金屬開採
根據IMF的資料顯示,高加索與中亞地區出口石油與天然氣的國家(即亞塞拜然、哈薩克斯坦、土庫曼斯坦和烏茲別克)從千禧年以降的十年間,拜全球景氣旺盛之賜,平均GDP年增長率達到9.5%。近年來則由於總需求不足、油價大跌,各國的成長也呈直線下滑,到2015年平均只剩3.2%。但烏茲別克卻一枝獨秀,還有8%的成長。這是怎麼辦到的?
時間推回2011到2015年,就在這短短四年間,烏茲別克的出口可說歷經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棉花與油氣大國,轉身成為貴金屬大國:2011年,烏茲別克出口貨物的總值大概是70億美元,其中,油氣約佔21%、棉花約18.5%,貴金屬(主要是黃金)只有不到3%;2015年出口貨物約為61億美元,貴金屬升至31%,棉花與油氣分別掉為13%、9%,而黃金有九成左右運往瑞士進行買賣。
不過,天然資源豐富可能也會變成對未來的詛咒。當油氣需求與價格下跌,烏茲別克改出口黃金,近幾年為了維持高成長,烏茲別克開採每年平均百噸的黃金,但其預估存量大約只有1700到2000噸,如果沒有限制生產,又無法把資金成功轉移到其他產業上,那麼經濟發展將無以為繼。
偏偏從蘇聯時代開始,烏茲別克的當權者都是遵循計畫經濟的方式,企圖將資源發揮到最大效用。在黃金之前,烏茲別克最為世人熟知的出口貨物即是棉花,曾是世界第二大出口國,目前產量雖有降低,但仍在前五名內。之所以要減少依賴棉花,乃是因為種植需要大量的水灌溉,而烏茲別克的水資源算是相當貧乏。依照世界銀行2014年的數據,其人均可再生內陸淡水資源只有531立方公尺,不到世界平均值的十分之一。
▎ 棉花、飛地、水資源:無止境的外交爭奪戰
另外,從聯合國開發計劃署(UNDP)與斯德哥爾摩國際水研究院(SIWI)共同撰寫的報告可知,水作為戰略資源,其重要性對中亞各國的國家發展與安全,可謂無出其右。中亞最主要的兩條河流——錫爾河(Syr Darya)水域大概有72%是在吉爾吉斯境內,烏茲別克擁有16%;阿姆河(Amu Darya)亦有70%位於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則只有6%。烏茲別克需要大量水源,其國內有近九成的耕地靠這兩條河水灌溉,當中的36%用於種植棉花,關係到四成的農業人口生計。
吉爾吉斯與塔吉克斯坦兩國,雖同樣也有棉花等農作,但國土位於河流上源處,較無缺水困擾,其豐沛的水資源甚至可以用來發電,成為經濟成長動力來源之一。錫爾河跟阿姆河橫跨多國,直接影響的是水資源的分配,資源分配進一步延伸出的,便是外交爭端。
繼承了帖木兒之魂的卡里莫夫,希望在俄羅斯力量消退的中亞,扮演領導角色,因此在他治下的烏茲別克,與四國的關係並不和睦,特別是與具有領土劃界爭議、國力相對貧弱的吉、塔兩國。
或基於民族主義,烏茲別克擁有中亞最大數量的群體與歷史使命感,根據CIA的World Fact顯示,塔吉克斯坦與吉爾吉斯境內,都擁有不少的烏茲別克族居住,前者約佔總人口的15%,後者大約是14%,而這些他國公民,卻是烏茲別克相當關心的對象。像是2010年二次革命時,某些南部吉爾吉斯人趁機迫害國內的烏茲別克族,當地軍警也都作壁上觀,甚或包庇,讓卡里莫夫政權一度企圖派兵干涉。
或基於地緣戰略,烏茲別克可以透過其樞紐地位,管控能源運輸與貿易交通,像是利用能源過境向吉爾吉斯、塔吉克斯坦施壓,來達到外交目的,兩國若積欠過境費用,烏茲別克常以截斷供給當作懲罰。此外,烏、吉、塔三國境內各具他國飛地(exclave),民族歧異與資源搶奪,亦形成不少紛爭。著名的烏茲別克斯坦伊斯蘭運動(IMU)便曾利用這種矛盾,在吉爾吉斯境內的索赫飛地(Sokh,屬於烏茲別克)建立基地,對抗兩國政府。這讓烏茲別克決定加強在飛地的軍力佈署,使得吉爾吉斯感到芒刺在背。
▎ 水壩槓桿,抗衡烏茲別克
不過,吉、塔兩國逐漸也以水資源,作為抗衡烏茲別克的槓桿。正如前述,吉、塔兩國的水力資源豐富,只是缺少資金與技術開發,然而,興建水力發電設施卻是下游國的夢魘。以塔吉克斯坦為例,從2010年開始意圖繼續建造羅貢水壩(Rogun Dam),該水壩這是蘇聯時代就開始計畫的工程,隨著蘇聯解體,工程也告停擺。
近二十年後,塔吉克斯坦看上了瓦赫什河(Vakhsh River,阿姆河的支流)的潛力,於是開始向國際招標,預備重啟工程。這引來烏茲別克巨大不滿,聲稱無論是從地震安全、環境生態等方面,羅貢水壩均具有高風險。烏茲別克強烈地反對,動用各種手段阻撓,像是檢查過境的火車是否有疑似建造大壩所用工具與材料。
為了解決爭議,聯合國亦出面調停,讓兩國承諾透過國際社群審查工程的可行性。世界銀行隨後做出報告,評估後認為羅貢大壩在環境與財政上,都沒有太大問題。為了使烏茲別克安心,世界銀行更從瓦赫什河流量分析,直接挑明建築大壩不會減低烏茲別克的棉花生產。然而烏茲別克還是堅持己見,顯示水資源的爭奪只是表面,對於塔吉克斯坦當局政策的實質影響力才是關鍵。
今年,來自義大利的外資已經宣布得標羅貢水壩案,隨著資金與技術團隊開始運作,將提升兩國的潛在衝突。
▎ 後卡里莫夫時代,極端主義蠢蠢欲動
過去,烏茲別克號稱奉行不結盟政策,在維護國家最大利益的前提下,仍有與美、俄等大國適當合作。須知烏茲別克位處中亞五國中央,與四國接壤,也緊靠阿富汗,又不必直接面對俄、中等強權,其戰略位置甚為重要。因此,從請走美軍基地,到退出集安組織(CSTO),烏茲別克始終強勢應對大國。
至於談到水資源,卡里莫夫更是堅決,俄羅斯在羅貢大壩爭議裡較偏向塔吉克斯坦,烏茲別克便決定暫停歐亞經濟共同體(EAEC)的會員資格,讓普丁政權甚是頭痛。但在後卡里莫夫時代,缺少強人的烏茲別克可能必須以更多妥協面對外在挑戰。
最後值得留意的是,恐怖主義對政局的影響。位於烏、吉、塔三國交界的費爾干納盆地(Fergana Valley),由於人口複雜、發展赤貧,且劃界未定、管理困難,向來是極端主義的溫床,IMU創始者即是出身於此。
IMU等恐怖份子組織與卡里莫夫政權爭鬥多年,在政府與俄羅斯等外力結合的掃蕩下,逐漸銷聲匿跡,或隱藏至阿富汗、巴基斯坦。但隨著伊斯蘭國、征服沙姆陣線(Jabhat Fateh al-Sham)等組織壯大,IMU也依附其下並得到養份,這就增添了烏茲別克的危險性。若是三國各自為政、甚至兵戎相見,必然有助於恐怖主義的擴散,亦會讓中亞陷入不安定的狀態,正考驗著烏茲別克新政府的意志和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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