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鈴薯是食物,羊駝是生命:安地斯山脈的安全感與精神象徵

聯合新聞網 轉角選書
玻利維亞的一隻羊駝。 圖/路透社

▌本文為《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寶瓶,2025)書摘

那陣子每天的早晨儀式都是如此,我跟爺爺會在天未亮前走到山腰上的羊駝圈子,從疊石牆上搬開一顆顆的石頭,「開門」讓羊駝出來,帶牠們到草場。沿途羊駝發出輕淺的低鳴呼喚大地,踩著陳緩的腳步撫觸大地,低頭吃草淺吻大地,大地於是甦醒。

日光像是金色的湧泉從山頂一路往山腳下的家流淌,等到家屋整個沐浴在光中,奶奶的早餐也約莫煮好了。小女兒會來交班,我跟爺爺就回到家裡,喝過一碗熱湯後,備好鏟子、布袋、繩子,牽起驢子走進廣大的田野,開始無止境的掏薯人生。

「所以對你來說,羊駝跟馬鈴薯哪一個比較重要?」我雙腿盤坐在田壟邊,從看似貧瘠的黃沙土中挖出一顆顆馬鈴薯。待在爺爺奶奶家不過一兩個星期,每天面對著羊駝與馬鈴薯,突然很好奇一輩子都周旋在這樣安靜對話上的爺爺,是如何看待這兩個老伴的?

爺爺說:「馬鈴薯是食物,羊駝是生命。」他的話一向很簡單,讓西文基礎班的我一聽就懂,卻又需要思考良久。我望向周遭,湖光映爍在平坦的大地之上,遠邊的天際橫亙著朦朧山影,好像世界的邊界,思緒到了那裡,已在時間與空間的尺度之外。

我們現在可以說是在安地斯山脈的正中心,如果從衛星圖上來看,這個全世界最長的山脈頭尾兩端是細細長長的,但在中間這段卻膨大起來,像隻吞了象的蛇。而這象,其實是夾在東西兩條稜脈之間,一片廣大而平坦的高原。如果從低地一路沿著曲折迂迴的山路爬升,穿越山稜隘口之後抵達這片高寒平坦之地,你會瞬間感覺通透明亮──原來地球的屋頂上還有這麼一個大陽台!

2025年6月21日,玻利維亞的艾馬拉族在山頭迎接安地斯新年第一道曙光。 圖/美聯社

▌艾馬拉人的高原生活

Aymara人(編按:艾馬拉人)自古以來就生活在這片高原,他們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落腳在此已不可考。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先後經歷了兩個強大外來政權的殖民(一個是南美洲最大的古文明印加帝國,另一個則是更為強盛的全球帝國西班牙),卻仍然保留了自己的語言、信仰與文化。有人說那是因為Aymara人有一種柔韌卻頑強的生命力,他們擅長表面順從,內裡卻我行我素,就像他們每個人都會說西班牙語及Quechua(編按:克丘亞語),但在家裡說的一定是Aymara。

對生活在高原上的Aymara人來說,羊駝確實非常重要。這裡環境嚴苛,低氧、寒冷又乾旱,馬鈴薯的收成並不夠,但羊駝的生命力卻非常強,再怎麼旱的年,牠們的族群都還是可以穩定成長。家家戶戶都會養一群羊駝,除了是實質的經濟考量,更是心理上的安全感與生活上的陪伴。

爺奶家裡總共養了六十多頭羊駝,每天的例行工作就是放羊吃草。羊駝可以交給大地養,但不能不顧,因為這裡也有牠們的天敵:狐狸。所以放羊時,至少會有一個人留著陪伴羊群,如果輪到奶奶,她總會找個遮蔭處拿出鉤針,然後就沉入織海,但又似乎有第三隻眼飄在羊群之上,偶爾哪隻跑遠了,她會立刻起身把羊趕回來。某種程度上來說,爺奶是羊駝的保鏢。

羊駝則回饋了家裡主要的蛋白質與毛料。家裡久久殺一頭羊,肉乾就夠一家人吃好幾天;羊駝血則會煮成血糕,成為狗的食物。倉庫裡還有好幾塊煸好的羊油餅,讓家裡雖然沒有沙拉油也可以豪邁地炸薯條。羊駝毛也是生活必需品。牠們的毛色正是這片土地的顏色:明亮的白、清淡的米、樸實的黃、沉穩的棕。奶奶會將不同顏色的毛分堆紡成線,不需要特別染色就可以織出樸實的條紋布,家裡用來搬運農作的袋子跟繩子都是羊駝毛編織而來。

不僅鄉村地區,羊駝也是高原城市裡的蛋白質擔當。初至高原城市時,我就發現當地常見一種街食文化:很多人會圍著一只熱油鍋坐著,油鍋由一個女主人執掌,裡頭是半煎半炸的羊駝肉。只要有客人在油鍋邊坐下,女主人就會立刻現剝一顆水煮蛋丟入油鍋中熱一下,同時從旁邊布包著的水桶中盛好一盤水煮的玉米粒、馬鈴薯、馬鈴薯凍乾,然後在上面鋪上一層熱騰騰的炸肉與熱好的蛋。

有次上市場買菜,我遠遠就看見,有一區的攤位掛了很多的羊駝娃娃,我們好奇地走過去。

「那個好像不是娃娃,是真的羊駝。」小魚突然跟我說。

我仔細一看,確實是真的,只是已經死了,身體乾燥硬化,毛好像還特別漂白過。除了這些羊駝木乃伊之外,旁邊還掛著很多乾燥的羊駝胎兒。原來我們走進了市場裡的神祕區域,這些攤位賣的,都是提供巫師作法的供品。另一位友人也曾跟我解釋過相關的獻祭、剪耳儀式,只是語言的隔閡讓我始終無法完全理解。

我發現,Aymara的精神宇宙像一座錯綜複雜的山脈,置身其中的我摸不透方向,但隱約看見,羊駝就像底層的水系一般,連貫著生命與禮俗。

羊駝是艾馬拉人重要的生活支柱。圖為玻利維亞艾馬拉人圈養的小羊駝(vicuna)。 圖/美聯社

▌羊駝與馬鈴薯

今天的收成不錯,這片田的薯很肥。或許是因為農忙時節、學校也剛好放假的關係,爺奶的另外兩個女兒也帶了孫子們回家,大家一起坐在田裡掏薯。一個上午的工作,薯塊已經堆成三座小山。我們挖完最後一畦,田邊也剛好傳來開飯的呼喊。

午餐是炕窯馬鈴薯,配上切絲的紅蘿蔔跟洋蔥,撒點鹽巴拌成沙拉。大家就這樣圍坐在土地上,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起薯塊,剝掉土色外皮後露出淺紫色的薯肉──爺爺說紫薯是最適合窯烤的品種──一口熱騰鬆軟的馬鈴薯,配一口清涼的沙拉。這種時候總會讓我相信,簡單跟豐盛其實是同義詞。

「Lipo,我拿午餐去給(顧羊的)妹妹。晚點我們到那裡工作,你看得到有圍欄那裡嗎?」爺爺一手拿著包著薯塊的布,一手指著遠方對我說。

「喔,有,我們要去那裡採收馬鈴薯嗎?」我問。

「不,我們要去把柵欄拆掉。」

爺爺解釋,羊圈有分固定式的跟移動式的,像山上的疊石牆就是固定式的羊圈,移動式的羊圈則是他特地從外地買來的鐵絲網圍出來的。這種移動式的圈子,他每隔兩三年就會換位置,舊的圈地拿來種馬鈴薯,因為裡面囤積了很多羊駝糞便,結出的薯會特別大顆。我們現在採收的這片田,就是去年的羊圈。

原來羊駝不只毛皮骨肉血全利用,連糞便也不浪費。這似乎是Aymara人可以給羊駝的最高敬意了。牠們是真正屬於這片大地的生命,不論天寒地旱,牠們總是默默低著頭,尋找土地裡的生機,而且還永遠掛著老神在在的笑臉。

Aymara人能夠在環境艱困的高原上生存下來,羊駝既是實質的依賴,更是精神上的鼓舞。牠代表的是原生於這片土地,歷經各種逆境依然生存下來的堅韌生命。

羊駝與馬鈴薯共同撐起高原人的物質與精神生活。當然也不只有他們,家裡的土屋倉庫還儲放了早一些採收的藜麥、大麥、玉米;這片土地上長出的每一根草──即使不多──都是爺爺叫得出名字的藥草;就連仙人掌都會在短短的雨季長出鮮豔多汁的果實,滿足孩子一整年的等待。生命是一張相互牽連的網,共同撐起彼此。

玻利維亞一名艾馬拉婦女,正在除去薯類的凍霜和皮。 圖/ 美聯社


《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

作者:楊理博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5/5/26

內容簡介:2023年,楊理博與伴侶帶著一只後背包,開啟一段長達八個月的南美之旅。他們不觀光,未訂旅宿與回程機票,一路上跟當地偶遇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起回家,高山上挖馬鈴薯、做凍乾,睡在牧草床上;雨林裡抓魚、釀樹薯酒、採草藥……旅途尾聲,兩人參與一場十天的靈境追尋儀式,求道者帶著對生命的探問上山,期間禁食、禁水、禁語;守護者留在山下為他吃、為他喝,也為他祈福祝禱──這不是宗教,而是「成為自己」的古老練習。這趟不帶時間表前進的旅行,是一顆純淨的心正試圖看見自己、看見土地,真真實實地活在世界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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