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身份焦慮:墨西哥國旗在美國洛杉磯抗爭中的象徵意義?

聯合新聞網 倪世傑
6月8日美國洛杉磯的抗爭中,出現一名手持墨西哥國旗的抗爭者,這個場景後來也引發美國社會的爭論。墨西哥國旗在美國洛杉磯抗爭中,到底有何象徵意義? 圖/法新社

政治不僅是權力分配與政策制定的場域,更是一場關於「象徵」的角力。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與蘭傑(Terence Ranger) 在所編《被發明的傳統》(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開篇指出,「『被發明的傳統』(invented tradition)指的是一套實踐行為,通常受明示或默示所接受的規則所規範,並帶有儀式性或象徵性。這些行為透過不斷重複來灌輸特定的價值觀與行為規範,而重複本身自然而然就暗示了與過去的延續。」

社會運動中的旗幟、儀式與歷史敘事,常構成此類「被發明的傳統」。這些象徵物作為建構國族認同與政治團結之工具,因而被賦予不可侵犯的神聖意涵。同時,既然此類象徵出自人為創制,便可追溯其「發明者」、發明時空與所處之社會關係——特別是敵我劃分。此外,象徵物必須在持續的實踐中被反覆召喚,方能彰顯其團結功能。隨著實踐場景變動,其意義呈現出高度脈絡依賴且具生成性的特質,並非恆定不變。

運動的象徵物可以是一句話。1960年代美國民權運動中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領導的抗爭中的名言「我有一個夢想」(I have a dream)成為運動的象徵,1963年華盛頓特區的大遊行中,傳奇搖滾女歌手貝茲(Joan Baez)的「我們能克服」(We Shall Overcome)歌聲與歌名成為平等鬥爭的標誌。

6月14日洛杉磯的「不要國王」示威,鎮暴警察與示威民民眾發生衝突。 圖/路透社

運動的象徵物可以是一個具體的物件。「自由帽」(Phrygian cap)源自羅馬奴隸解放儀式,成為1789年革命的自由與平等標誌,融入國旗與紀念物;2019年香港反修例(反送中)運動中的「連儂牆」與黑衣象徵抗爭者的心聲與團結,傳遞民主追求。在台灣的政治大學與中山大學,連儂牆依舊在校園一隅中傳承了下來。

運動的象徵物更可以是一面旗幟。國旗作為現代國家的標誌,實際上多半源自於過去政治運動、革命或社會抗爭的歷史遺緒。換言之,今日被視為「國家象徵」的旗幟,往往本身就是某場運動的產物與延續,承載著特定時期的政治訴求、集體記憶與價值理念。

當前在美國洛杉磯的抗議行動中,「國旗」議題成為爭議的焦點。原因是因為抗議群眾所高舉的不是美國的星條旗,而是墨西哥國旗,以及其他拉美國家像是玻利維亞、薩爾瓦多的國旗。有鑒於運動的象徵物不僅是視覺標誌,更是情感與意識形態的載體。

6月9日美國洛杉磯的抗爭中,民眾舉起墨西哥國旗。 圖/法新社

在美國高舉墨西哥國旗最為抗議標誌立刻遭到美國當權者的撻伐。馬斯克(Elon Musk)在X發文「This is not ok」表達他的負面情感;副總統范斯(JD Vance)在X貼文連續表示(貼文1貼文2):

「攜帶外國旗幟的叛亂分子正在攻擊移民執法人員,而美國一半的政治領導階層已經認定邊境執法是邪惡的。是時候通過川普總統那項美麗的法案,進一步強化邊境安全了。」

「在移民司法爭議中,一個主要的技術性問題是:拜登政府下的邊境危機是否構成『入侵』(invasion)。如今,沒有合法居留權的外國人正在揮舞外國旗幟、攻擊執法人員——如果我們能為這種情況找到一個恰當的詞,那就好了……」

范斯副總統明確地表明了他的立場。抗議人士等同於叛亂份子,他們攻擊執法人員,建構敵人是為了激起民眾的憤怒與恐懼;揮舞外國國旗,主要是墨西哥國旗,象徵美國主權遭受侵蝕與造到外國勢力滲透。「一半的政治領導階層」指的是民主黨人,他們不支持川普總統強硬的邊界與移民政策,等同幫助入侵者的共犯。「入侵」在這兩則貼文無疑是最嚴重的指控。這是在為派出海軍陸戰隊「平亂」背書。一半被認應為「入侵」,聯邦政府與州政府可動用《憲法》第四條第四款的「保護義務」,甚至可以合理化動用軍事力量。

6月9日美國洛杉磯的抗爭中,有民眾手持一面合體國旗:一半是美國國旗、另一半則是瓜地馬拉旗。 圖/美聯社

美國國土安全部長諾姆(Kristi Noem)指控墨西哥總統辛鮑姆(Claudia Sheinbaum)鼓動洛杉磯的暴力行為。這指控無疑是對一月以來衝突不斷地美墨關係再添一枚加農砲。

辛鮑姆強烈回應:「我們以最強烈的聲音呼籲尊重我們同胞的人權——這些誠實的男女對美國經濟至關重要;移民問題應從整體性與人道的觀點加以處理。我們呼籲非暴力,並避免落入挑釁陷阱。」

確實,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理解,為何在抗議場合中,舉出非所在地國家的國旗是相當敏感的行為,當然,有時並未如此,端視抗議的對象、視脈絡而定。在今年2025年3月底菲籍民眾在台北聲援被送至海牙受審的菲律賓前總統杜特蒂(Rodrigo Duterte),當中高舉菲律賓國旗並不會讓一般台灣人感受到被冒犯,但在當前標榜愛國主義至上的美國,當權派馬上反撲,並衍伸出美、墨兩國的外交衝突。 (作者註:由於杜特蒂涉嫌的罪行包括危害人類罪與販賣毒品等罪名,加上其私設行刑隊暗殺政治異見者,因此,筆者認為在台灣這個自由民主的土地支持杜特蒂家族這樣的政治腐敗分子,即對台灣自由民主價值的嚴重冒犯。)

然而抗議民眾拿出墨西哥國旗作為抗議象徵,必然有其理由。

6月15日洛杉磯的「不要國王」抗爭。 圖/路透社

▌墨西哥國旗在加州作為抗議象徵的歷史

早在1960年代,由傑出的婦女勞工運動者韋爾塔(Dolores Huerta)在加州為葡萄園的農雇工進行建立工會的運動時,就已經拿出了墨西哥國旗,而這場長達五年的罷工,是由墨西哥裔與菲律賓裔的農雇工所組成,在照片中,我們看到抗裡中有四面旗幟:美國國旗、墨西哥國旗,由聖母像為象徵的全國農場勞工組織(NFWA)旗,以及「阿茲提克鷹」(Aztec Eagle)為標誌的農場工人工會(United Farm Workers)旗等四面旗幟。

在1994年,民眾抗議加利福尼亞州第187號提案(California Proposition 187)提案時,墨西哥國旗即做為反對派的旗幟現身。該倡議是由當事加州議會共和黨議員,旨在使當時約為130萬的非法移民,禁止享用加州所提供的非緊急醫療保健及公共教育等多項服務。該項提案後被聯邦地區法院宣告違憲,而在這中間,由於加州的非法移民多來自墨西哥以及亞洲國家,拉丁裔學生在全州範圍內組織了針對第187號提案的大規模抗議活動。

2006年,數十萬示威者在加州與美國各大都市示威,抗議聯邦眾議院通過的一項法案,該法案將非法居留美國定為重罪,實施更嚴格的移民法。遊行民眾包括美國、墨西哥與瓜地馬拉和其它國家的國旗,以此表明非法移民已經是美國社會的組成部分,他們渴望成為合法守法的公民。

再來,就是2025年這一次。

美國國旗、墨西哥國旗,由聖母像為象徵的全國農場勞工組織(NFWA)旗,以及「阿茲提克鷹」為標誌的農場工人工會旗等四面旗幟。 圖/美聯社

圖為NFWA的聖母像。該聖像為瓜達露貝聖母(Nuestra Señora de Guadalupe),在1531年與1935年,瓜達露貝聖母別為美洲以及菲律賓的...

墨西哥國旗在抗爭中究竟是一個什麼樣象徵符號?居住在美國北德州立大學英語系助理教授的墨裔美人佩納(Daniel Peña)在英國《衛報》的投書中指出,墨西哥國旗視為墨西哥裔美國人心靈中雙重意識的象徵,這些可能是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的拉丁裔美國人可能從來沒回去過墨西哥,但他們認同的是文化意義上的墨西哥裔身份,因為他們的祖父母或父母來自那裡,這面國旗並非國族國家意義上的(代表墨西哥這個主權國家),而是文化意義上的墨西哥與美利堅合眾國之間的「過渡空間」。

他進一步指責川普沒有體認到墨裔美人就是美國人的現實:

「川普沒搞清楚的是,墨西哥人的骨骸早就埋在加州,甚至全美這片土地裡,成了這裡的一部分。我們的存在就在食物裡、街名裡,甚至就寫在『洛杉磯』這個名字上。」

6月14日洛杉磯的「不要國王」示威。 圖/歐新社

川普第二次就任以來引發的民怨,隨者洛杉磯抗議活動在全美各地爆發,一個稱之為「不要國王」的抗議(No-Kings Protest)正在全美各地串連。由於川普計劃在美東時間6月14日,也就是他的79歲華誕日,借美國陸軍成立250週年時舉行盛大的閱兵儀式。預計有超過350萬人會在全美各地除了華盛頓特區以外的城市舉辦和平遊行,拒絕威權主義,以民主的名義重拾愛國情操。

在2025年MAGA派當權的時空背景下,洛杉磯抗爭場景中的墨西哥國旗恰恰在白人保守派對國族認同與人口結構改變的焦慮中點燃了另一個憤怒的火種,這種焦慮常見於川普支持群體中。藉由放大移民的「異質性」,進一步建構出「國內的他者」,呼應右翼國足主義論述中「真正的美國人 vs. 不屬於這裡的人」的觀點。

而「不要國王」運動,如無意外,又將被MAGA派斥為左翼的、自由派的、阻止美國再次偉大的陰謀份子。如同筆者在先前一篇文章所說,此時的川普「亟需一場勝利」,面對國內如狼煙四起的反對他的運動,從莫斯科到倫敦,全球各地的政治評論人不吝以即將步入「內戰」形容當前美國的社會情境,無類似的情況開始出現,屆時美國肯定無力顧及海外事務,也無怪乎以色列急著對伊朗核設施與高階將領下手,未來幾週,或許將是台灣面對中國極限施壓的關鍵時刻,沒有任何樂觀的本錢。

6月14日洛杉磯的「不要國王」示威。 圖/法新社

倪世傑

倪世傑,1990年代受到後學運與後解嚴影響,對馬克思主義以及工人階級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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