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馬松性侵案(上):83人性侵昏迷女子,卻毫不自覺是犯罪的「平庸邪惡」

聯合新聞網 曹寶文
吉賽兒.佩利寇決定公開審判,圖為法院外的吉賽兒與支持者所貼的文字:「吉賽兒,女人...

法國馬松性侵案(上):83人性侵昏迷女子,卻毫不自覺是犯罪的「平庸邪惡」

今年9月開始,南法著名古都亞維儂(Avignon)聚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記者。他們並不是為了著名的藝術節,而是為了一樁令人震驚、沈痛、且超乎理解的性侵案件。

一對普通的法國夫婦,結婚40年後搬到南部沃克呂茲省(Vaucluse)的馬松(Mazan)定居。平靜退休生活的表面下,卻是丈夫對妻子長達10年的性蹂躪。2011到2020年間,被告多明尼克.佩利寇(Dominique Pelicot)長期在妻子吉賽兒.佩利寇(Gisèle Pelicot)的食物中加入安眠藥與鎮定劑等藥物,趁她不省人事時加以性侵,甚至邀請陌生男子來到家中,共同對毫無意識的受害者進行猥褻與性交。10年期間總計有80多名男性參與犯罪,受害次數接近百次。

由於犯罪是在受害者昏迷時進行,10年來她對於事情毫無知悉。諷刺的是,東窗事發的關鍵也來自被告的特殊癖好,他習慣將每一次迷藥性侵過程錄影下來作為日後觀賞之用。某天他因為另一起案件被逮捕,警察搜索他的電腦才發現大量的性愛犯罪影像,這些影像也成為定罪最直接、最完整的證據。

證據的存在使本案成為獨一無二的性犯罪案件:舉證困難、雙方各自表述、輿論未審先判與八卦心態等#Metoo事件常有的種種現象,在本案中都不存在。這一次,面對厭女文化如此赤裸的證據,法國社會整體被迫進行痛苦的自我再教育,認真檢討根深蒂固的男性共犯結構。

震驚法國的馬松性侵案審理期間,一名行人走過貼在牆上的畫,上面寫著:「吉賽兒,推動...

▌她們的名字是吉賽兒

這場震撼教育的地點位於亞維儂,由在沃克呂茲省府刑事法院受理審判。這件被法國媒體稱為「馬松事件」的刑事案件,法界人士一致認為「超乎尋常」,歷史學者與社會學者也主張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除了加害者眾多及證據明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在於受害者的勇敢決定:

一般而言性暴力案件為了保護受害者隱私,有權要求不公開審理,然而吉賽兒.佩利寇卻放棄使用這項權利,讓整個審理過程開誠布公在世人眼前。

為什麼做這樣的決定?

「為了讓羞恥轉換陣營,從受害者這邊變到加害者那邊。」

「為了告訴所有受害婦女,如果71歲的佩利寇夫人做得到,妳也做得到。」

面對媒體鏡頭,吉賽兒.佩利寇鎮定坦然,沒有一絲自憐。

3個月以來,該案只要有排審,法院前面就聚集著等候進場旁聽的人潮。為了容納旁聽的群眾,法院甚至開放另一間會議廳,同步轉播審理實況。

3個月以來,吉賽兒.佩利寇前來法庭的每一天,都有民眾(大多為女性)列隊為她熱烈鼓掌。佩利寇夫人成為抵抗的象徵,人們從她瘦小的身軀感受到巨大的力量。

事實上,自從4年前吉賽兒.佩利寇從警方那裡得知丈夫的另一面後,她感覺結婚50年來所認識的世界全部瓦解了,自述「內心只剩一片廢墟」。從那一刻起她就持續接受心理治療,然而直到在法庭陳述的當下,她仍然覺得自己支離破碎,不知道是否「能活得夠久,看到自己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天」。唯一支撐她繼續勇敢奮鬥的,就是這場法庭戰役。她說她要親眼看到這個社會改變。

人們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另一個吉賽兒——女權律師吉賽兒.阿里米(Gisèle Halimi),曾於1970年代與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共同創立婦權組織,並促成法國性犯罪處罰的重要修法。多年協助受害婦女的她留下這段刻骨銘心的話:

「性侵對女性所造成的傷害是無法復原的,受害者永遠沒有走出傷痛的一天。她們重拾力量的唯一方法,是理解到自己能夠支撐其他同樣殘破的女人。」

而馬松事件最令人們難受的,是意識到半個世紀以來這個社會似乎沒有真正改變。

馬松事件最令人們難受的,是意識到半個世紀以來這個社會似乎沒有真正改變。圖為在南法...

面對媒體鏡頭,吉賽兒.佩利寇鎮定坦然,沒有一絲自憐。圖為法庭外的吉賽兒與聲援民眾...

▌平庸之惡

檢方從犯罪錄像當中得知除了主要被告多明尼克.佩利寇之外,加害人至少有83位,經過3年努力調查,成功辨識身份並予以起訴的有50人(49人以加重強制性交罪起訴,1人以加重猥褻罪起訴)。這50位共同被告全部來自佩利寇夫婦所在的大區,最遠車程不到3小時,最近的僅隔幾條街。

最令社會震驚的是這50人並沒有一定的背景,他們來自各行各業、在職或退休,犯案當時的年齡分佈介於22歲到67歲之間。有單身者也有固定伴侶者,其中37人有小孩、2人性傾向為同性戀(主要動機是想要與多明尼克.佩利寇發生性關係)。接近半數的人有刑事案底,但大多是交通案件或娛樂性用藥案件,其中8人曾有家庭暴力或妨害性自主的紀錄,5人被查出持有兒少性影像。12人自述年輕時也曾經是家庭暴力或性暴力的受害者。不過根據精神科專家的鑑定,沒有人有精神疾患。

從這50位共同被告的背景中,無法拼湊出一個「強暴犯」的形象。他們就是很普通、生活在你我周遭、可能是好主管或好爸爸、高矮胖瘦的,男性。在他們面對如山的鐵證、被迫承認犯行之前,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是性侵害犯罪者。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影像證據,這些人逃過的不僅是法網,更是良心的譴責,他們會繼續一如往常地生活,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嚴重的事。

因為這些人就跟大多數人一樣,覺得強暴犯是極其「邪惡、病態」的一種人,而自己那麼「普通、正常」,根本不可能是這樣的人。

整個法國社會像是突然驚醒過來:原來如此嚴重的惡行可以這麼尋常、毫無意識地發生,好像一切很自然一樣。

女性主義團體則無奈的表示,這不就是他們一直以來不斷在主張的事情嗎?「或許這次真的可以破除強暴犯迷思了!」——樂觀的倡議者如此認為。

然而悲觀的倡議者似乎更多。畢竟,如果男性宰制結構不是如此深層、全面到不被察覺,又為何需要等到像馬松事件如此可怕的事情爆發,才能撼動社會大眾呢?

主要被告多明尼克.佩利寇。 圖/X 

▌犯罪事實

多明尼克.佩利寇從2011年開始對妻子迷藥性侵。嫻熟劑量控制之後,他開始於聊天網站Coco(現已關閉)張貼佈告,在名為「他不知情」(À son insu)的群組中徵求有意與他們夫婦兩人從事性行為、以及想要「性侵他沉睡的妻子」的人。實際的用語在每次的佈告中偶有差異,然而「性侵」、「沉睡」、「玩弄/羞辱」、「安眠藥」等用語都有出現過。

有意者與多明尼克.佩利寇取得連繫、約定日期之後,多明尼克.佩利寇會向這位即將來訪的人詳細說明規則:車子必須停在一定距離之外,步行抵達住宅;身體不可以有氣味,不可使用香水或體香劑;進入臥房之前先把衣服脫下放在隔壁的廚房;如果手會冰冷,必須先在暖爐上烘暖之後才能觸摸妻子;妻子稍有醒來的動靜,就得馬上離開。這些規則的目的都是為了讓性侵在藥效時間內順利進行,避免妻子中途醒來發現犯行。

根據許多共同被告後來的供詞,這一連串從看到佈告、取得聯繫、得知規則,一直到實際到場的過程,呈現了某種遊戲感,加深了刺激的感覺。他們認為佩利寇夫婦想要滿足某種浪蕩的性幻想,而「沉睡的妻子」是一個情境設定。在性慾的蒙蔽與驅使下,沒有人仔細探究這樣的認知是否合理,以及妻子是否真的同意。

訪客抵達之後就直接進入已經準備好的臥房,燈光昏暗,一台電視機播放著低聲的雜訊,吉賽兒.佩利寇在床上沉睡。整個過程,多明尼克.佩利寇會錄影。影片當中可以聽到主人與訪客低聲交談,「你去對她做什麼」、「換你來做什麼」,諸如此類,甚至也可以聽到吉賽兒的鼾聲。完事之後,訪客輕聲離開,多明尼克仔細清潔吉賽兒的私處,重新整理房間,以防妻子醒來之後發現任何異狀。

大多數的共犯都只去過佩利寇家一次,僅有少數有再度回訪。這個現象似乎很有含義,但很難說明是什麼原因。或許他們是真的事後才覺得情況「不太對勁」,因此不再回應後續邀約;又或許其實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只是考量被發現的風險而嚐過即止。

可能每個人的犯罪意識程度都不太一樣,但總之整體呈現了一個模糊的平均值,好像有點可惡,但又不到罪惡。這個「惡」是處在如此普通的頻率上,這個「普通」正是厭女意識殺傷力最強的武器。因為不管有多少人覺得「不太對勁」,10年來沒有任何一個人通報相關單位,即使是匿名通報也好。不只是這83名到造訪過佩利寇家的人沒有通報,包括上千名瀏覽過多明尼克.佩利寇的佈告的網站訪客,沒有人試圖阻止一個生命被糟蹋。

多明尼克.佩利寇所錄製的犯罪影片都沒有經過太多剪輯,依次命名之後,完整地歸檔在一個名為「糟蹋」(abus)的資料夾。

▌下篇接續:〈法國馬松性侵案(中):「該羞恥的是那些強暴犯!」抵抗者吉賽兒的勇氣〉

責任編輯/賴昀

曹寶文

巴黎第二大學法律系博士生,主修法思想史及法哲學。

深度專欄 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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